我的母亲是共和国的同龄人。她是一个非常坚韧的人。母亲非常勤劳能干,心灵手巧,也很节俭,很善良。
母亲的老家是桓台。可能是在太姥爷那辈才搬到我们村里,所以,姥姥家在村里是单门独户。听母亲说,她的爷爷是做染布的,家里比较富裕。后来因为打仗,铺子被乱兵烧毁了,家道就败落了。母亲的大爷,我的大姥爷,是烈士。他在解放前在部队里当连指导员,剿匪时,在追击土匪韩老六时牺牲了。母亲说起来时,很惋惜,说:“打了那么多仗,眼看就胜利了,却牺牲了。”然后告诉我们,在黑铁山英雄纪念碑上,有大姥爷的名字。说起这些时,母亲既自豪又伤感。
母亲小时候念书很好,特别会写作文。她的作文经常被老师当作范文读给同学们听。老师这样说母亲,“一肚子的故事。”有一次,我儿子在为写作文犯愁,母亲见了,说:“这有什么好愁的,不就是胡诌乱造嘛。”儿子瞠目,我也大吃 一惊。后来一想,又笑了。嗯,母亲大人深得文艺创作的三昧。
母亲的手很巧。我们小时候的衣服鞋子都是她做的。在西屋里有一台缝纫机,她就用那台缝纫机,给我们做上衣,做裤子,做裙子。而且样式也挺不错。我记得那年,母亲给我做了一件连衣裙,在前面开襟,缀上扣子。乡亲们见了,都说好看。我却不喜欢,还跟母亲生气,因为我的同学们的裙子都是在后背开襟的。母亲劝我,说:“在后面开襟,多么难系扣啊。”我还是赌气不满意。现在看来,母亲的眼光还是很超前的。我们的鞋子也都是母亲做的布鞋,一年下来,母亲至少给我们每个人做两双鞋——一双单鞋,一双棉鞋。四个孩子,加上父母,一年至少十多双鞋。
我现在还记得,母亲在院子里搓麻线的情形。把线拴在门把手上,人站在院子中,一股股地搓麻线。先把已经搓好的一股的线头咬在嘴里,双手再搓另一股,最后把这两股搓在一起。这样的麻线结实耐用,用来纳鞋底、上鞋帮最好用。我记得那时天还不热,母亲就站在微暖的阳光下,微微笑着,边看着我们在院子里玩,边搓着麻线。一想到这个画面,我就觉得非常温暖。
有时,母亲还买一种麻,薄薄的,挺长的一卷,要先把它们搓成细线,然后再用几根合成一股。夏夜纳凉时,母亲和邻居们在外面乘凉,就会边聊边搓。在哪儿搓呢?有时用双手,有时就在小腿上搓。邻居家的大娘也这样做。我还记得后邻的大娘说:“搓麻线,把腿上的汗毛都搓没了。”那个夜晚,夜空湛蓝,繁星闪亮,我在看母亲和大娘们搓线,邻居家的大爷在一旁拉着胡琴,风也清凉清凉的,很安宁。
母亲是很勤劳的。那时,母亲在村委里做出纳,白天都要去村委上班。村委不忙的时候,就回家忙自己家的六亩地。父亲那时在金岭铁矿上班,只有星期天才能去下地干活。平时,地里的活主要是母亲来干。就这样,母亲还得忙一家人的吃穿,还得簸粮食,淘麦子,磨面……总之,在我的印象中,母亲总是忙忙碌碌,几乎见不到她闲着的时候。白天忙一天,晚上还得再忙。我们在灯下写作业,她就在另一边做衣服、织毛衣、做鞋子等等。
最辛苦的是过麦过秋。我最烦的是过秋。过麦虽然忙累,但很快就过去了。过秋的活就太多了。掰玉米,割玉米秸,刨玉米茬子,扒玉米皮,打豆子,晒粮食,脱玉米粒……感觉就是忙不完的活。每天做完作业,还得干农活。玉米收下来了,堆在院子里,母亲就给我们分好任务,每天晚上,每个人一小堆玉米,必须得扒完皮。要不然,就会生霉了。最头疼的就给玉米脱粒,搓得手疼。那时,恨不得快点干完自己的那一小堆赶快去玩或休息,却从来不会想,母亲是干得多最累的。我们和父亲白天都去上学上班,母亲自己一个人在家干这些农活;晚上,还得和我们一起再干。她是最辛苦的。母亲经常让我们几个孩子给她捶背捏肩,有时会说,累过头了,再酸痛也不敢让我们给捶。
这么劳累的日子,母亲也仍然是乐观的,有时还幽默一把。那年秋收,要把晒好的玉米放到东屋的囤子里去,我一下子洒了一些在地上,本以为母亲会生气,会责骂我。但没想到,她笑了,说:“哎呀,幸亏洒的不是小米。”母亲还很喜欢京剧,经常会听着收音机里京剧唱段,还会评论几句,比如马连良唱得好,杜近芳学梅派学得好,程砚秋的唱最难学,小生不好唱,叶盛兰如何等等。耳濡目染,我也能分得出青衣花旦,老生花脸,还能分出梅派程派。也知道了现代京剧居然用交响乐伴奏。后来,在我们几个孩子都成家后,母亲很感慨地说:“还是你们小时候好,虽然那个时候孩子多,活也多,很累,但是觉得日子很有盼头。”
母亲的节俭在村子里是公认的,邻居们都说母亲过日子很细。这个习惯母亲一直保持着,在我家帮我带孩子时,买菜带回来的塑料袋也要留着,说一斤能卖5分钱。我看着她什么攒的那一包,就忍不住地冒火,这有什么攒的。好说歹说,母亲才放弃了这个做法。我气得够呛,估计母亲也得背地里说我不会过日子。她经常跟我们这些孩子说:“得俭省节约,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我们给她买件新衣服,她也总是推拒不要,说:“还有的穿呢。”为此,没少争吵。有一次,母亲气坏了,说:“你们挣钱不容易,花钱买这么多衣服干什么?我又不是没的穿。”我说:“都旧了,过时了。穿出去多么不好看。”母亲说:“一个臭皮囊,要那么好看干什么?我觉得舒服就行。”我再劝,母亲彻底恼了,愤愤地说:“干什么都不自由,穿件衣裳还得听别人叨叨!”听了这句话,我心里很震动。是啊,我在这儿指手画脚,劝母亲穿得好看些,是为了她还是为了我自己的面子呢?“人生不得行胸臆,纵年百岁犹为夭。”算了,还是由着母亲吧。
母亲对我们要求挺严格的,主要是在生活习惯、学习习惯、人品等方面。其它方面,比如学文还是学理,住校还是通校等等,一概由我们自己做主。长大成人后,报考什么专业,在哪儿工作,找对象等等,父母只是提供意见,最终由我们自己来决定。他们在这一方面,非常开明,完全遵循小时严管,越大越放手的原则。我一度认为,父母是很专制的,但长大后,仔细想想,他们是很尊敬我们,很宠我们的。
小时候调皮,把东邻家刚发芽的南瓜苗拔了两棵,就因为看邻居家的孩子不顺眼。结果,东邻家的婶子找上门来了,我当然不敢承认,怕挨揍。就一口否认,说:“不是我拔的,我看它们被拔出来了,就拿起来看了看。”母亲和父亲就对婶子说:“你看,肯定不是我家孩子干的。你再问问别人?”婶子也不好说别的,就满心疑惑地走了。我心里有鬼,就老老实实地吃饭。然后听到父母在那里议论:“肯定不是咱家孩子干的,你看,她否认得那么干脆。”听得我既惭愧又感动。
我还记得小学时的一件事。我要出去玩,家里人都不在家。于是,我找了块滑石,在大门上留言:“我出去玩了,月齿在某某家。”然后很得意地跑走了,因为我都会留言了。回家后,母亲对我大发雷霆,训我:“钥匙你不会写吗?怎么上的学?不嫌丢人?”我理直气壮地回答:“不会,老师没教。”母亲更生气了,“老师没教你查字典吗?买了字典是干什么的?”这回我哑口无言了。打那之后,我再也不敢乱写了,有不会的字,赶紧查字典,我的作文里几乎没有错别字。查字典带来的另一大好处,扩展了我的识字量和知识面。这个习惯让我非常受益。
我一直认为母亲是严厉,粗线条的,不注意细节的。但后来她来帮我带孩子,跟我说:“孩子还小,没出满月,大人不能直接冲着他喘气。大人的气粗,硬,会吓着孩子。”我听了,特别惊讶,母亲还是这么细心的吗?这么温柔?看她帮我照顾孩子,那么小心仔细。我仿佛重新认识了母亲,多年以来的误解——认为母亲不温柔,不够关心孩子,悄然消融。她是这样小心仔细温柔地照顾我的孩子,当年也一定是这样照顾我的,照顾我的妹妹和弟弟的。只不过,生活的重压掩去了她的这些温柔体贴罢了。
母亲的善良,我早就知道。但有件事,还是刷新了我的认知。那天,孩子逮到了一只小麻雀,母亲耐心地劝孩子:“看一看,就把它放走吧。它长到这么大,也不容易。”天哪,这么慈悲,这么爱惜生命!这还是那个逮了自己养的鸡杀给我们吃的母亲吗?
母亲不愿意给别人添麻烦。她自己能干的事,从来不找别人帮忙,轻易不给我们打电话,让我们帮她干这干那。她曾不止一次地对我感慨:“人啊,别活得太大年纪了,自己受罪,还让儿女们受累。”还嘱咐我:“如果我和你爸爸得了不好的病,就别治了。白花钱还治不好,我们也不想遭那份罪。”我说:“哪能这样,你们肯定会健健康康的。”心里却不大是滋味,觉得母亲怎么能这样想呢。后来,我自己重病一场,对“遭罪”,深有体会。再来想想母亲的这些话,就很能理解了。于是更加佩服母亲的豁达,也更加感动于她对儿女们的那份爱。
以前,我总觉得母亲偏爱弟弟们。其实,她爱每个孩子,心疼每个孩子。我在二中时,母亲到学校去看我。她到学校时,正好是午休时间,她怕耽误我午休,就在校门外等到下午的上班时间,才进校找我。我生孩子需要剖腹产,母亲一听大夫这样说,脸色刷的一下就变黑了,但还是强做镇静地安慰我:“这就是个小手术,现在医学都这么发达了,没事的。”
母亲和父亲也有争吵,也有不和睦的时候。但她从来不当着孩子们的面和父亲争执。我在大学毕业之前,一直以为父母感情很好,因为他们从来没有吵过架。家里的很多事,都是父亲说了算,母亲一直都很尊敬父亲。后来,母亲才跟我说:“邻居们都说咱家从不吵架,其实我都是忍着。我觉得吵架很丢人,对孩子们也不好。”
现在,母亲也不和父亲吵架,除非实在气坏了,才说几句。她的很多怨气,都会跟我和妹妹说说。开始,我还有点不理解,觉得有点烦:有这么不满,直接和父亲说,不是更好吗?跟我说得怒气冲冲的,到了父亲跟前,就啥也没有了。后来,慢慢理解了,父母这种相处模式都快五十年了,让母亲换个方式,她也不适应啊。那就这样吧。我会好好地听她唠叨,会经常夸夸她,会经常回家看看她,会尽量按照母亲喜欢的方式来照顾她;也会向她要一点照顾,让母亲觉得自己还是很能干的。母亲辛辛苦苦一辈子,受了那么多累,我愿尽我所能,让她的晚年能够过得轻松舒心。
到明年,父亲和母亲就结婚五十周年了。竟然半个世纪了啊!父母,尤其母亲为这个家操持了这么多年,养育的四个儿女个个出色,该怎么给他们庆祝一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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