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学校要我当一年级班主任,同时教两个班的语文。那个学生,就在其中。
他的名字我已然不记得。但他的母亲我倒是印象清晰。那是一个个子矮小的女人,衣着很是简陋,在一堆家长中很是醒目。她手中拎着一个孩子,长相和她一样,鼻子眼睛眉毛分不出个来,喜欢的头发,瘦削的身子骨。我当时在上课,只听得,教室门哗啦一声响,这个女人就把孩子拎小鸡一般拎进来。一边帮他找位置,一边满怀歉意地向我笑:老师好!这是我崽,硬是不来读书,被我拖过来的。我被这突如其来的闯入打断了上课节奏,有些不悦,但没有发作。
接下来的上课,让我觉得这个孩子和这个女人的异样。小家伙从来没有安分的时候,他也不和周围的同学交流,眼睛也从来不看黑板,大家都在写作业,他一个人拿着本子在乱画。每当我从讲台上走向他的时候,那个女人,他的妈妈,就会推开教室门慌慌张张地闯进来,语无伦次地跟我解释:老师,对不起,对不起!他多动,我这就帮他找作业本!我再次被她们母子俩弄得一惊一愣的。原来,他妈妈一直在,在教室玻璃外盯着她的儿子。
接下来的学习,让我越发觉得小家伙融入环境的艰难。他一般不读书,好不容易软硬兼施,他才巴眨着小眼睛拿起书来,书不是拿错了就是倒立着摆放,我被他弄得哭笑不得。而他的母亲,好像欠了我很多钱似的,每次都对着我点头弯腰无比谦懦地笑,慌慌张张地解释。
小家伙下课时,很是欢喜,他揩着黄鼻涕,一癫一癫地跑到她妈妈身边去,像极一只失群的小瘦猴找到了母亲。和我感受似乎有些相似的是别的孩子的家长,他们有时眼光里对这对母子带着不解,有时甚至露出鄙夷的神色,大约是嫌弃他们俩太脏,总之,和他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为了教这孩子学写字,我耐下心来,躬身站在他旁边,捉住他的手,一笔一画地教他写拼音。即使这样,他的本子上也是各种乱线条的组合,很难辨清写的啥。当我正在为自己的努力而感到沮丧的时候,小家伙在一次课上,竟写出了一个规整的o,特别圆润端正,让我吃惊于他的进步。那一次我在班上大声地表扬他,表扬的方式是带着全班同学拍着手掌,向他伸出拇指:“棒棒棒!你真棒!”在数十张小嘴齐整热烈的表扬声中,他咧开嘴笑了,瘦小的没有血色的脸上有了一丝丝灿烂。那一刻,我感觉他是风中的一株瘦苗,太需要阳光了。
我只教了这个班一个月,新到的语文老师就来了,从此没再和这孩子打交道。然而,过了不久,令人惊诧的消息传来:说是一年级有个学生,下午放学后淹死在学校后面一水坑里。我第一反应是,这是谁家的孩子?学生们告诉我,就是他。我在风中愣了半晌,思维一下子转不过弯来。不管是谁,这样的事情总会让父母悲痛欲绝!我寻思着,怎么就会发生这样的悲剧,况且那个女人总是守在这孩子身边的呀!
后来更多的消息陆续传入我耳里。说是那坑,并不深,但偏偏,淹死了人。说那女人一直没离开这孩子的,偏偏那天有点急事,去接一个不会来她家的亲戚,让孩子就在路边等,结果才20多分钟,就发生了这事。我的心里涌起一股不知名的情绪。别人在说这件事情的时候,仿佛那是一只不小心淹死的鸡而已,轻描淡写。我在想象那个女人,会是什么样的情景,捶胸顿足、呼天抢地?他的家人呢又是什么反应?但没有人告诉我,旁边倒是有这样的声音:她男人天天喝酒,摔东西,孩子一直身体有点问题,也没钱去看。她自己没有工作,又有点神经质……似乎孩子的死,又是偶然中的必然。
后来校长告诉我,这女人来学校找过。也没吵,也没闹,只是不停地流泪,用脏得像抹布一样的衣袖。校长出于人道主义,塞给她几百块钱,算是安慰。
因为事情不是发生在校内,当事人又是这般模样,全无豪强和凶悍,自然没有什么吵闹,也弄不出什么声响,便这样青烟般消散,过去了。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女人。然而,那个孩子写的那个极圆整的o,和他难得的在课堂上单薄却灿烂的笑,却不时钻入我的脑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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