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天,他们走出了山林。
走出了荒无人烟,贫瘠被扔在身后。
这是一个小镇,没有城墙,没有士兵,小镇中间聚集着一些建筑,青石板铺成的街道稀稀疏疏穿插过那些建筑。一条小路从小镇延伸到木昭他们脚下。
“先生,我们重见天日了。”
木昭满脸的沧桑和语无伦次。他一把扔掉背上的杂七杂八的野果和木柴,一头向前冲去。冲到一半,木昭又转身跑了回来。
他想了想,解下行囊,从里面拿出了那本泛黄的论语插进裤腰,站到了先生身后。
木昭掩饰不住的意气风发趾高气昂——我是跟着仙人走出大山的!
但事实不如木昭的想象,他的意气全部被这座小镇凝固了,因为小镇的气氛实在太奇怪了。镇上没有士兵,只有街道两旁一路冷眼看来的村民,那种目光让木昭遍体生寒。
木昭紧紧跟在先生身后,先生一言不发的跨过青石板,走进一家客栈,在客栈正中间的桌子边坐了下来。
客栈实在惨淡的紧,除了木昭他们这一桌外再无其他人,有的桌子上还搭着板凳。客栈门口牌匾上刻着“留人”两个字,没有老板,只有一个小厮模样的孩子靠在柜台上打盹。先生没有说话,去柜台取了茶壶放到桌子上,自顾饮茶。小厮丝毫没有察觉,继续打着盹。
在先生喝完第二杯茶的时候,一群捕快和衙卒混在一起冲进了客栈,约莫有十多人的样子。
噼噼啪啪的抽刀声把客栈小厮从睡梦中吵醒,他抬头看到十几把刀明晃晃的横在门口,被吓了一个趔趄。小厮不经思索的便“啪”的扇了自己一个耳光,耳光声大到整个房间都能听见。
这种从自己身上下手的下马威,是他无往不利的利器。
但却没人看他一眼。
怎么,没有用吗?
小厮口齿伶俐,看到捕快和衙卒都是熟面孔,开口哀嚎道:
“哎呦各位官老爷,这是怎么了,来吃饭亮出家伙干嘛,可吓死小子我了。小子马上去后厨伺候,吃喝管够。”
说完话小厮拿着一块桌布便从柜台后面小跑出来,他猛的看到房间中间坐了两个人,立住了脚。
两个人,一个是看着比自己还要小的孩子,十二三岁的样子,模样清秀,鞋上沾着许多泥土,衣服洗的泛白;另外一个人端茶自饮,满头白发,气质非凡,他的青衫上不染一尘,仿佛从来没有出过汗水沾过污秽似得,那种干净绝对不是能用水洗出来的。
小厮脸色陡变,从衙卒和捕快中间窜出门去。
待小厮冲出客栈时,门外已经围了许多人,这些人不敢靠客栈太近,也不甘离太远,就这么不远不近的看着,没有人说话。小厮面色低沉的可怕,他和身边的人都一样,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不至于孤立无援独立寒风,在这一点上他没什么好担心的,天塌了有高个子顶着。唯一不一样的,这是他家的客栈。有任何损失都只有他独自一人承担。
人们不害怕困境,只害怕独自一人陷于困境。
此时的客栈中,任何有一点判断力的人都能看到先生的与众不同。于是衙役和捕快们格外的紧张沉重。这样的情况下,没有任何人会羡慕他们这个平日里光鲜亮丽的身份。吃怎样的饭,干什么样的事,他们避不开。
为首的捕快刀指前方,嗓音粗狂
“尔等何人,从何而来,意欲何为!”
他的语气像是判定他人罪行一般,脸色更是冷如冰霜,声音很大,大到了嗓音都是沙哑的。
但这是不正常的,故意大声吼叫有很多情况,但像现在的捕头这样,声音大却无中气的,就好似落单了的人,被狼群包围住时的厉声恐吓。
先生“磕”的一声把茶杯放到桌子上。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先生身上。先生开口:
“县令呢?其他人呢?”
先生边说话边慢慢转过身,看着前面这些破了线的官服,套在官服下的人,他的眼神没有一丝情感,冷漠至极。
这样的眼神绝不是人应该有的!
衙役和捕快不自觉的害怕起来。捕头死死的握着刀,盯着先生。
“怎么,一个县衙就你们几个人?连个戴官帽的都没有?” 先生问。
没有人回答先生的问题,这让先生感到无趣,他慢慢抬起手指向门外,一道指风从食指上发出。
风是很快的。
指风在没有任何人察觉到的情况下便飞到了门口。衙役和捕快们都被掀开了去,人群被指风弹到两边,留出了一条空旷的通路。
然后先生伸手虚抓一把,一个人影便从这人群的空隙之中飞了进来。衙役们才被掀开,又被飞来这人撞摔倒一地。
飞来的人砸在地上,这人一身绿袍,五蟒四爪,补服练雀,赫然是县令。只是官帽不知落在了何处。
捕头大吼出声,
“妖孽安敢,快快放开大人!”
捕快的眼睛现出血丝,手臂上青筋迸现,怒发须张。
县令披头散发的爬起身来,朝捕头大吼出声: “闭嘴!”
他身体簌簌发着抖,不知是恐惧还是愤怒。他深吸一口气,慢慢转过身看着先生,努力平息着颤抖,开口说道:
“任你是修行之人,如此罔顾王法,羞辱于本官,也不能同天子交代吧。”
说了这句话,县令似乎冷静了一些,接着道:“你跟我回县衙,我们按规章办事,这事就当没发生过。”
先生却不说话,甚至都没抬头看县令一眼。
而县令搬出王法竟都没起到作用,这个平日里镇上的霸主几乎算是彻彻底底被人打了脸,颜面无存。这都没什么,打过他脸的人不差这一个,只是他想到了那些让人绝望的东西,内心不安起来。
县令的脸色变得可怖和悲怜,还有一丝英勇,一丝悲壮。他冷下声音,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如此罔顾王法,除非你不是这天下的人。而就算是天上来的,也不会如此对朝廷命官粗鲁无礼。那么.........”
他大笑出来,试图以此冲击内心的恐惧。
“那么......你便踏着我的鲜血过去吧。”
他一下停住大笑,犹如来自九幽的厉鬼一般,死死地盯着先生。
先生伸出手来,慢慢张开修长的五指,伸到县令面前,高高抬起,然后挥下。
“啪~”
先生最喜打人耳光。县令如三十几天前的那个倒霉城主一般,一头栽到了地上,血从嘴里流出。
他为何如语气此悲壮?只有一个原因,恶鬼。
木昭觉得惊诧,三十多天他想了很多东西。但没想到恐惧竟传播得如此之快,他们跨越过山林来到这里,虽没有奋力赶路,却也不曾拖延。而这个小镇却已经被某些传闻洗礼过了,变得惴惴不安,以至于对两个陌生人冷眼相向,倾出十数捕快和衙役。这几乎已经是镇上所有吃皇家粮却不操笔杆子的人了。
在信息如此闭塞的凡间,那些荒诞的消息从临安城传到这里,再席卷过每一个人的内心,竟在区区三十几天就做到了,这可真是可笑。这种传播速度让先生惊诧,也痛恨,痛恨凡人的力量,痛恨此种力量被用于恐慌。
县令的头印在地上,把灰尘溅得飞起。
捕快们站不住了,衙役们也站不住了。捕快们怒血上升,想要跟着捕头向前冲去,砍一刀算一刀。衙役们没这么多怒血,他们平日颐指气使惯了,看多了百姓在自己的“杀威棒”下颤颤发抖,现在见到此番情景,只觉得轰然间天塌了,双眼发黑,恨不得赶快离开这个地方。
县令从地上跳起身来,面容狰狞的冲向先生,双手向前抓去,想着死也要死得有尊严一些。
然后,先生挥了挥手手了。
但这次他没有打人耳光。
一股无形的气场从先生手中挥出,充斥满整个客栈,所有想着向前冲杀,“砍一刀算一刀”的人们都动不了,英勇和热血全部被凝固。先生的法术似有灵智一般,想先前的人动不了,想后退的人却还能动。捕快们高高举着刀却一动不能动,这一幕吓破了衙役们的胆,他们纷纷逃出门去,窜出人群,脚底生烟。
客栈外的人们看到衙役逃出来,骚动了一番,但是还不曾慌乱,大部分仍站在原地冷眼观望。
退出门的衙役们不敢再进门,混入人群冷眼旁观,自责又庆幸,他们心里不断的咒骂那些准备提刀上前冲杀的捕快,真是榆木脑袋愚不可及,那白发老头的力量大家有目共睹,是人力能抵抗的?
他们用因为自己聪明的说辞来遮掩愧疚的心,用嘲讽别人愚蠢的眼光来安慰自己。
先生厌恶这些衙役,所以放他们逃出门去,这些人自不用他来教训。他只需要努力扇打县令脸面即可,恶人自有恶人磨。先生看着县令,说:
“你既如此有骨气血性,干嘛还躲在县衙里面,和你那个狗头军师妻妾儿女们谋划后路?为何不身先士卒?”
先生重新端起茶,接着说道:“我听过聪明人都有一套行事策略,他们说,如果不曾用行动证明自己,那便多在言语上下功夫。”
“终归是聪明人。不曾用行动证明自己,便尽力用语言来证明自己。”
先生的眼珠转向捕快们,然后再眼转回县令身上,讥讽道:
“即使身死也能美名广穿,福泽后人,是吧?”
说完话,先生皱起眉。好像找不到有些什么暗藏利剑的话好恶心人了。他厌恶的看一眼县令,一块黑色的令牌从先生的袖子里面飞出,飞到县令的面前晃了两圈,一下贴到了县令的脸上,把他的脸挤得有些变形,才缓缓的飞回先生的袖子里。
县令的脸上印上了一个令牌的印记,其中“暗使”两个字格外醒目,被印在在县令一脸肥肉上,熠熠生辉。
“看清楚了没有?”
先生冷漠的说完,方才撤回了法术。
被法术定住身的人东倒西歪的撞在一起,县令一时间没适应过来突然撤销的法术,又一头栽倒在了地上。他咬着牙从地上爬起,指甲几乎快抓出了血,语气僵硬冷冽,说道:
“不知是使徒大人.....”
“滚吧。我在此逗留两日自会离去。” 先生冷漠的打断。
“哼!”县令气得发抖,一甩衣袖,狠狠的带着一帮捕快离去。
人们看着县令离去,三五成群讨论着离开,小厮重新将笑脸拜倒脸上,讪笑中带着惶恐的回到客栈。
“先生方才行事是否太过偏执了?”
木昭这时才诚心的说道。
“是啊。” 先生说。
“先生知道?”
“知道。我喜欢。” 先生说。
木昭讪讪不言,先生喜欢就好。
第二天一早先生便和木昭离去。
路上,先生告诉木昭,仙人同凡人一般肮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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