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正如闷热无风的夏天里终于降下了一场凉爽的雨。
“你一定要有信念。反正我是这么想的。不能光靠吃药什么的。你一定要相信那个人能好起来。人的大脑里有太多的东西我们不明白,但是你想想,如果有信念,你就一定能把事情做成。”
“我并不是说要……信教什么的。我的意思是,去接受一些你不了解的东西,去争取,去相信自己可以改变一些事情。”
小朵的云在地上投下影子,走得飞快。远山的光影一片雾蒙蒙,不是因为薄暮,而是因为山前蔓延的大片空地。他思量着现在的情景奎妮远在英格兰的那一头小睡,而他站在这一头的小电话亭里,两人之间隔着他毫不了解、只能想象的千山万水道路、农田、森林、河流、旷野、荒原、高峰、深谷,还有数不清的人。他要去认识它们,穿过它们——没有深思熟虑,也无须理智思考,这个念头一出现,他就决定了。哈罗德不禁因为这种简单笑了。
哈罗德•弗莱是个高大的男人,却一辈子弯着腰生活,像是随时防备着前方会突然出现一道低梁,或是别人投偏了的纸飞机似的。他出生那天,母亲看着怀里的襁褓,完全不知所措。她还年轻,有一张樱桃小嘴,早早就嫁了人,那人战前是个好丈夫,参军回来后却不是那么回事了。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是她当时最不需要的负担。哈罗德小小年纪就学会了安身立命之道。
哈罗德自己也承认有些地方计划得不够周详。他没有走远路的鞋子,没有指南针,更没有地图和换洗的衣服,整件事考虑得最少的就是旅途本身。本来他就是走起来之后才意识到自己要做什么,别说细枝末节了,就连大致的计划都没有。德文郡的路他还知道一点,但出去之后呢?反正一直往北走就是了。
这其实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他不过是个退休老人,收到了一封信,为了一个愿望而上路,如此而已。
哈罗德轻手轻脚地关上门,感觉自己像是对一些还没有机会开始的东西道别了。他慢慢走下楼,留意着自己的脚步,鞋子踩在厚厚的地毯上,一点声息都没有。
“我们还担心您已经走了呢。”侍应理理自己的一头红发,轻轻喘着气。“我们想说,一路顺利!”唱歌的那位女士突然开口。“我真心希望您能成功。”她的朋友接着说。生意人将一张名片紧紧塞进哈罗德手心“如果你经过赫克萨姆,记得来找我。”他们都相信他。他们都看见了他的帆船鞋,听过了他说的话,却用心说服了理性,选择忽略一切证据,去期待一种比不言自明的现实更大、更疯狂,也更美好的可能性。哈罗德想到自己一刻钟前的犹豫,自愧不如。“你们太好了。”他轻轻呢喃,逐个握过他们的手,谢谢他们。那个小侍应还凑到他耳边,隔着空气轻轻亲了一下。
听到一阵碎裂的响声,他一惊,紧走几步回头一看,才发现是树上一只差点失去平衡的白鸽,他心脏犹兀自急促地跳个不停。过了一会儿,他定下心来,才找回一丝把握。英格兰的土地在脚下铺展开,那种自由自在,探求未知的感觉振奋人心,让他忍不住漾起一丝笑意,但觉苍茫世界我独行,再没有什么可以阻止他,让他回到小花园里除草去。
一步又一步,继续走下去。当他接受了这种缓慢的前进,反而开始惊讶自己走了多远。视野尽头只是淡如水的一抹蓝,有屋子,有树,但有时天和地的边缘渐渐消融,仿佛相互渗入了对方,成为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他经过两辆僵持着的货车,两个司机在争吵到底谁应该退后把路让出来。他身体的每一寸都在呼唤食物,一想起自己没吃的那份早餐,胃就狠狠扭动起来。
“我的确——就像你说的——糟透了。”他低下头。裤子满布泥点,膝盖那里磨破了,鞋子完全湿透,他后悔没有在门外脱掉鞋子再进来。“我承认贝里克很远,我没有合适的装备,也没经过什么训练,但或许有一天你也会做一件毫无逻辑可言的事。人们会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那时你可能就会想起我,然后坚持下去。
他一直都有点太“英式”了,这里的英式是乏善可陈的意思。他是个缺乏色彩的人。别人都有有趣的故事可说,有有趣的问题可问。他不爱发问,生怕冒犯他人。他每天都系领带,有时也会纳闷自己是不是太执着于一套甚至不知道是否仍然存在的规则。如果他受到过足够的教育,读完预科,升上大学,事情或许会不一样。但十六岁生日那天,父亲丢给他一件大衣,就把大门指给他,让他离开了。大衣也不是新的,有着浓浓的樟脑丸气味,内衬袋子里还有一张公共汽车票。
哈罗德相信自己的旅程真正开始了。他还以为在决定向贝里克进发的那一刻就开始了,现在才发现当初的自己多么天真。有些事情可以有好几个起点,也可以用不同的方式开始。有时候你以为自己已经展开了新的一页,实际上却可能只是重复以前的步伐。他直面并克服了自己的短处,所以现在终于可以面对。
原来只要知道寻找的是什么,就往往能从身边随手拈来。
但这些都无关紧要。他发现正是这些普通人的渺小与孤独使他讶异,牵动他内心的温柔。这世上有许多人每天做的事就是不断将一只脚放到另一只脚前面,日子久了,生活便显得平淡无奇。哈罗德无法再否认其实一路上见过的每个陌生人虽然是独特的,却又是一样的,这就是人生的两难。
他这样坚定地走着,好像等了一辈子就是为了离开椅子,像现在一样,走在路上。
它们就是不停地浮现。穿过一个又一个人声鼎沸的城镇,走过一条又一条寥落的公路,哈罗德开始明白某些过去的时刻,仿佛它们刚刚才发生。有时他觉得自己已经脱离现在,陷入了回忆中。曾经的场景一次次重现眼前,他成了被迫留下的观众,目睹一个个错误、矛盾、不该作的选择,却无法改变任何事情。
也有些日子,他会忘了自己,忘了在走路,忘了脚下的地,什么都不想,至少没有想那些可以用语言表述的东西。他感觉到肩上的阳光,看到滑翔的茶隼,将脚跟从地面抬起,交替承受身体的重量,世上就只剩下这些事了。
他的睡眠质量却依然很差,越来越频繁地被过去的画面困扰,或是梦见自己升到高处后狠狠落下。一早起来他看着窗棂上未落的月光,有一种被困的感觉。天几乎还没亮,他就结账出发了。
被记忆折磨的哈罗德佝偻起双肩。他的确是个不可原谅的胆小鬼,但至少现在,他做了些实在事。已经能看到巴斯了。天上新月如钩,地面小路曲折,把山坡割开一块一块,米色的石头在朝阳覆盖下燃烧一样发着光。今天会是很热的一天。
空中有一层厚厚的白云,压在整座城市上头,仿佛要将城里的生命力压榨出来。酒吧和咖啡馆都摆到了路上,喝酒和逛街的人都只穿背心,几个月没见太阳的皮肤晒成了深红色。哈罗德把外套搭在手臂上,依然要不停举手,用袖子擦掉脸上的汗。杨絮种子像飞虫一样悬在半空。哈罗德走到补鞋店,门还是没开。他背包的肩带都被汗浸湿了,他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我并不是说癌症无药可医,如果手术失败,还有其他的疗法。作为一名医生,我绝对不会告诉我的病人完全无法可施了,除非我百分之百确定。哈罗德,你家里有妻子儿子,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说你看起来十分疲累。这一趟真的非走不可吗?”
过去已经无法改变。不能做手术的癌症是好不了的。他想起自己见过的人,他们的痛,他们的挣扎,于是,他又一次感受到做人的孤独。他想起那个穿着女性衣着的陌生人和他头上的伤。他想起戴维毕业那天的模样,还有接下来几个月的时光,他仿佛在睁着眼睛做梦。太多了,太多了,走不下去了。
然后她将每件自己的衣服都和哈罗德的衣服配对挂起来。她把自己衬衫的袖子塞进他蓝色套装的口袋,裙子的褶边在男装裤腿绕一圈,另一条裙子塞到他蓝色羊毛衫的怀里。仿佛有许多隐形的莫琳和哈罗德在她的衣柜里闲逛,只等着踏出来的机会。她笑了,然后又哭了,但是她没有将衣服的位置换回来。
灌木丛渐渐消失,变成沟渠和干巴巴的石头墙,开阔的平地上矗立着一座又一座巨大的电缆塔,望不到尽头。他眼里看着这些东西,却无法燃起一丝兴趣,无论往哪个方向看去,都是没完没了的路,没有结束可言。他用尽全身的力量和意志力往前走,心里清楚自己是永远不可能到达的。
为什么要浪费这么多时间看天、看山,与路人交谈,回想已经过去的一生?坐上一辆车不就完了吗?他当然不可能靠一双帆船鞋走到贝里克。奎妮当然不会因为他叫她等待就能延迟结局的到来。
每一天,低垂的天空在银色日光的炙烤下愈加苍白,他只是埋头行走,不去看头上的飞鸟,不理会身边的车流。这种感觉比只身一人站在深山野林里还要孤单无着。
这个决定不仅仅是为自己而作的。还有莫琳,他越来越想念她了。他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她的
爱,但一走了之,将她一个人落在身后收拾残局仍然是错的。他已经给过她太多的哀伤和不幸。还有戴维,从巴斯那天起,哈罗德越来越痛苦于他们之间的距离。他太思念他们两个了。
最后还有经济原因。晚上过夜的小旅馆并不昂贵,但这样下去依然是他无法承担的一笔数目。他查了一下银行账号,被吓了一跳。如果奎妮还活着,如果她愿意他来看她,那他就坐火车去吧。晚上就能到贝里克了。
电话那头的女人问“你以前打来过吗?”哈罗德不知道这是不是上次接电话的护士。这个人有点苏格兰口音,他想,还是爱尔兰?他已经太累了,没有心情去揣摩。
“你是不是那位要徒步走过来看她的先生?”哈罗德吞一下口水,喉咙尖利地一痛。他说是,然后又道了歉。“弗莱先生,奎妮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没有牵挂的病人一般都熬不了多久。我们一直在等您的电话。”
他眼前浮现出一个担架,僵硬的,死气沉沉的。原来来不及改变是这种感觉。哈罗德沙哑着声音回答“是。”因为那头没有任何回应,他又加了一句“当然。”他的额头靠在电话亭的玻璃上,肩膀也靠上去,闭上了眼睛。若能有剪断一切感觉的方法多好。
“我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事情有时她居然能坐起来,她还给我们看你寄给她的明信片。”
等你,弗莱先生,就像你嘱咐的那样。”
她在等我?
“您打来电话说要徒步走来时,我还担心您领会错事情的关键了。但原来是我错了。这是很罕见的治疗方法,我不知道您是怎么想到的。但或许这就是世界所需要的,少一点理性,多一点信念。”
“就算害怕,也叫她一定要坚持,一定要活下去。”
哈罗德从下午一直走到黄昏。他又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了,实际上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晰明白。打电话前那种强烈的怀疑感消失了,他又逃过了一劫。原来还是有奇迹的。如果坐上汽车火车,他一路上都会以为自己是对的,其实却是大错特错。他几乎已经放弃,
看着家家户户透出的昏黄灯光,灯光中忙忙碌碌的人影。
很久,奈何实在无瓦遮头;还有一栋建造中的房屋,窗口都用塑料床单封住了,哈罗德不想不问而入。几缕白色云朵闪着光,像黑银相间的鲭鱼,所有屋顶、马路都浸在一片最柔软的蓝色里。
哈罗德的脑海渐渐澄明,身体像是融化了。雨点落在仓顶、油布上,雨声轻柔,充满了耐心,像莫琳以前给幼年的戴维唱催眠曲一般。雨停时哈罗德还有点不舍得,好像这声音已经成了世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这一刻,天空、大地和他之间,似乎已经没有什么距离。拂晓前哈罗德就醒了。他撑起手肘通过间隙望向仓外,白昼正打退黑夜,曙光渗入视野,苍白得几乎没了。
鞋下的稻草发出唰唰的声音,双手触处只觉非常轻柔,他展开睡袋,跪下来打开拉链,定定躺着,动也不动,但没过一会儿他就开始担心头和鼻子可能会冻着。于是他打开背包找到给奎妮的软羊毛贝雷帽,她不会介意借给他戴一下的。山谷那头点点灯光在黑暗中微微摇曳。
随着远处的轮廓渐渐清晰,曙光越来越坚定,鸟鸣突然响起,夜空渐渐转为深灰、乳白、桃红、靛青,最后定格成一片蓝。一道隐隐的雾气爬过山谷,山顶和房屋都像从云中升起一样。月亮此刻已经模糊不可辨了。他就这样顺利度过了在外面的第一个夜晚,哈罗德先是觉得有点不可思议,接着又变成了喜悦。他在地上跺着脚、擤着鼻子,突然很想告诉戴维这个小小的成就。空气中悸动着鸟儿的歌唱、生命的气味,他感觉就像站在昨晚的雨中。他赶紧卷起包袱,又回到了路上。他走了一天,看到泉水就弯身喝一口,尽情体会手中那一掬清凉。中途在路边小摊位,他停下来买了一杯咖啡、一串烤肉。摊主听完哈罗德的故事之后坚决不肯收钱,说他自己的母亲也得过癌症,正在康复,能请哈罗德吃一点东西,他十分开心。他经过斯拉德,看到一个从楼上窗口往下笑的女人,面目和善,他又从那走到伯德利普。阳光穿过克兰拉姆树林的枝叶,在厚厚的山毛榉落叶上洒下灵动的金箔。在一间小小的废弃木屋里,哈罗德度过了野外的第二个晚上。第二天他开始向切尔滕纳姆进发。
前方的黑山和马尔文山矗立在视野两端,哈罗德可以看见远处工厂的屋顶,格洛斯特大教堂模模糊糊的轮廓,还有一些微小的影子,一定是房子和来往的汽车。那里有如此多事情在发生,如此多生命在忙碌、受苦、奋斗,全然不知在这座小小的山上,有一个他坐着,静静眺望。又一次,他觉得自己既超然物外,又是眼前世界的一部分,既和他们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又不过是个匆匆过客。哈罗德开始明白这也是他旅程的真谛。他既是一个伟大过程的一部分,又不属于这个伟大的事物。
为了坚持到底,他一定要诚实坦然地面对最初推动自己迈出步子的感觉。别人选择的方法不同并没有关系,这是无可避免的。他会继续顺着大路走下去,因为除却偶尔飞驰而过的汽车,他感觉这里是更安全的。没有手机并不要紧,没有计划也无所谓,他有一张完全不同的地图,就在他脑海里,由一路上走过的地方、遇过的形形色色的人组成。他还是不会换掉自己的帆船鞋,因为无论多么破烂,那都是他的鞋子。他发现当一个人与熟悉的生活疏离,成为一个过客,陌生的事物都会被赋予新的意义。明白了这一点,保持真我,诚实地做一个哈罗德而不是扮演成其他任何人,就变得更加重要。
这一切都合情合理。那这段旅程的本质还有什么在困扰着他呢?他将手伸入裤袋,不停拨弄袋子里装着的硬币。
她们给他食物、庇所,即使他怯于接受。在接受的过程中,他也学到了新的东西。给予和接受都是一份馈赠,既需要谦逊,也需要勇气。他想到了躺在谷仓里内心的平静。他让这些东西一遍一遍在脑海里回放,脚下的大地一直伸向远处的天际线。一瞬间他明白了。他明白了自己需要怎么做才能到达贝里克。
在切尔滕纳姆,哈罗德把他的洗衣粉给了一个正要走进洗衣店的学生。在佩雷斯贝里他遇见一个找不到钥匙的女人,他把手动发电电筒给了她。第二天他把胶布和消毒药膏都给了一位母亲,她的孩子跌破了膝盖正在号啕大哭,哈罗德于是顺便把梳子也送出去了,用来引开孩子的注意力。《大不列颠旅游指南》他给了一对在克利夫山附近迷了路,正不知所措的德国夫妇,而且既然他已经对那本植物百科非常熟悉,干脆也一并送给了他们。他将送给奎妮的礼物重新包装过蜂蜜、玫瑰石英、闪亮的纸镇、罗马钥匙圈,还有那顶羊毛帽。给莫琳的礼物则全部放到一起,找了一间邮局寄了出去。背包和指南针留下了,因为它们不是他的,他无权转送他人。
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的五月天。每一天都碧空如洗,花园里挤满羽扇豆、蔷薇、翠雀花、金银花、羽衣草,虫儿盘旋飞舞,跳来跃去。哈罗德走过开满金凤花、罂粟、牛眼雏菊、三叶草、野豌豆、剪秋萝的草坪,灌木丛被垂下来的接骨木花笼上淡淡的甜香,当中还点缀着野生的蔷薇、铁线莲、啤酒花。路旁的小菜园也是一幕生机勃勃的景象,生菜、菠菜、早土豆、甜菜根、糖莴苣、绿豌豆排得整整齐齐,刚成形的醋栗挂在枝头,看起来就像绿豆荚。种菜的人把多余的蔬菜果实放在路边,挂上一块牌子,写着“请随便拿”。
哈罗德知道他找对了方向。他给遇见的陌生人讲述奎妮和加油站女孩的故事,询问他们是否愿意给予协助。作为回报,他会倾听他们的心里话。人们有时给他一个三明治,有时是一瓶水,有时是一贴新膏药。他从来需要多少拿多少,绝不多要一点,偶尔会很客气地谢绝别人捎他一程、提供徒步设备或路上干粮的好意。他从弯弯的豆茎上掐下一排豌豆荚,贪心地吃着,像吃零食一般。他见过的人,走过的小镇,都是旅程的一部分,每到一自谷仓那晚开始,哈罗德每天都睡在野外。他会选个干燥的地方,并且非常小心,不弄乱任何东西。他在公厕、喷泉、溪边洗漱,在没人注意的时候冲一冲衣服。他时不时会想起那个已经被他忘了一半的世界,那里有房子、有马路、有汽车,人们每天都要洗澡,一日要吃三餐,晚上要睡觉,还要互相陪伴。他很高兴那个世界里面的人安全无恙,也很庆幸自己跳出了那个世界。
哈罗德走过大街小巷,也走过山间小径。指南针战战巍巍指着北方,他一往无前地顺着指针方向走着。无论白天还是晚上上路,一切随心而欲,走过一英里,再走一英里。当脚上水泡实在疼得厉害,他就用胶带缠一缠。累了就睡一觉,睡醒又继续。有时他在黎明的晨光中与高峰期车流一块前进,有时他在如眉的弯月下踏着星光前行,月光下的树干像骨头一样发着森森白光。狂风暴雨挡不住他的脚步,阳光炙烤下他依然不停前行。好像他等了一辈子,就是为了走这一趟,他不再在乎自己走了多远,只要还在向前走。苍白的科茨沃尔德石头换成了沃里克郡的红砖,脚下已经是英格兰中部的平原。哈罗德无意中拂过嘴边,发现已经蓄了厚厚一团胡子。奎妮会活下来的,他知道她会的。
从斯特拉特福开始,他向沃里克进发。在考文垂以南的巴金顿,哈罗德遇到一个十分随和的年轻人,他有温和的蓝眼睛,还有长到颧骨以下的鬓角。他告诉哈罗德他叫米克,还给他买了一杯柠檬水。为他的勇气,年轻人举起酒敬了哈罗德一杯“你一路就是靠着陌生人的好意走过来的?”他问。哈罗德笑笑“不,我也十分小心。天黑后我不会流连在城市中心,也不去惹什么麻烦。大多数情况下,肯停下来倾听的人都是愿意提供帮助的人。也有一两次我害怕过,在A349国道上我曾经以为有个男人想打劫,但实际上他只是想给我一个拥抱。他的妻子也是患癌症去世的。因为他没有门牙,我还误会了他。”他看见自己端着柠檬水的手指,发现它们黑透了,指甲微微开裂,变成了棕色。
“我不焦急,但也不拖拉。只要一步接一步往前走,总会到的。我已经开始觉得从前我们做得实在太多了,”他笑笑,“不然长这两条腿是为什么呢?”
早晨赖在床上不起来真是一件太容易的事了。不搞卫生,不再吃饭,实在是太容易的事情了。一个人坚持下去需要无穷无尽的勇气。
莫琳咬着嘴唇点点头,毕竟她也经历过这样的悲伤。她又一次惊讶地发现人心可以一直找不到平静。对于一个和雷克斯在街上擦肩而过的年轻人,他只是一个无助的老人,和现实脱节,消耗了所有力气。但在那蜡一样苍白的皮肤下,在那肥胖的身躯里面,跳着一颗和十七八岁少年没什么区别的心。
“我最后悔没有搏一搏。”“伊丽莎白得的是脑癌,雷克斯。你可以怎么搏?”“医生说她会死的时候,我只是握着她的手,选择了放弃。我们都放弃了。我知道这也许不会改变什么,但真希望当时我让她看见我有多么想留住她。莫琳,我应该大怒一场的。”
年轻人做个鬼脸,往他肩上示意一下“那这狗是谁的?”他是对的。马路另一边,有一条狗定定地望向天空,呼呼喘着气,舌头伸出来吊在一边。那狗很小,皮毛是秋叶的颜色,厚厚的像把刷子。一定是它在工具棚外等了一个晚上。
围着篝火拿出吉他唱歌,哈罗德一个人溜开了。夜幕漆黑孤清,微弱地闪着星光,月亮又缺了。他回想起斯特劳德的谷仓那一晚,突然意识到没有一个人知道他走路去看奎妮的原因。他们都凭空猜测,以为是个爱情故事,或是奇迹,是善举,甚至是勇气,但他们没有一个人是对的。他了然于心的事实和这些人自以为了解的情况大相径庭,这个发现让哈罗德一惊,也让他在回望身后这群人时感觉即使站在人群当中,也没有一个人真正认识他,他依然是孤身一人。火焰在黑暗中传递光亮,欢声笑语飘进他耳中,却只属于一群陌生人。
一旁有只猩猩,看来需要一把椅子,还有一个正在吃三明治的矮胖女人和一个滑头滑脑的年轻人。当她从人群中找到陌生人一般的哈罗德,莫琳瞬间放下了所有武装。她在当地报纸上看见过他的照片,也收集了剪报带在手提包里,但突然“真实地”看见哈罗德,就像戴维断定的那样,还是叫她猝不及防。他当然没有长高长胖,但看着这个满面风霜的男人,黑色牛皮一样的皮肤、卷曲的头发,她突然觉得自己像张白纸一样平平无奇,不堪一击。是他那种生命力使她颤抖,好像他终于成了早该成为的男人。他的“朝圣者”T恤污渍斑斑,领口那儿也垮了,帆船鞋褪了色,清楚地显出脚的形状。哈罗德突然碰上莫琳的目光,一下子怔住了。
心里越来越空,疲惫的哈罗德独自在夜空下闲逛,脚边蟋蟀吱吱对唱,头上星空闪亮,只有在这时候,哈罗德才能感觉到自由,才不觉得孤单。他想想莫琳和奎妮,想想过去,几个小时倏忽就过去了,却又像几天那么长。每次回到营地,有些人已经睡下,有些人还在篝火旁和唱,他心里会升起一种冷冷的恐惧。他跟着这群人在做什么?
强劲的西风夹着雨水打来,冷得人睡不着。他僵硬地躺在睡袋里,看着遍布夜空的鳞状雨云掠过月亮,努力保持温暖。小狗也在睡袋里靠着他睡,它的胸腔很大,让他想起戴维在班特姆被卷走的那天,在海上巡逻员古铜色的臂弯里,他的儿子看起来特别脆弱。又想起戴维用剃刀在头上划下的伤痕,还有他怎样在戴维又一次晕倒前将他拖上楼。戴维拿自己身体冒过所有的险,仿佛都是为了反抗父亲的平凡。
哈罗德开始发抖。刚开始是牙齿轻轻发出格格的响声,渐渐蔓延到手指、脚趾,最后手臂、双腿都开始颤抖,剧烈得发疼。他向外望去,希望能找到一点分心的事物,却没有像从前一样找到任何安慰。月光清冷,风雨呼啸,他的寒冷根本无人在意。这地方不仅仅是残酷,更可怕的是它压根不会看到他。哈罗德孑然一人,没有莫琳、没有奎妮、没有戴维,他在一个被忽略的位置缩在睡袋里瑟瑟发抖。他试着咬紧牙关,握紧拳头,却感觉更冷。远处似乎有一群狐狸在围捕猎物,无法无天的尖叫声划破夜空。湿透了的衣服紧贴着皮肤,将他身上的热气吸走。哈罗德冷得心脏都麻木了,现在唯一能使他停止颤抖的事情就是连内脏都结上冰。他连抵抗的念头都找不到了。
哈罗德原本以为重新站起来会好点,但他错了。在挣扎着寻找温暖的过程中,他忽然意识到有些东西是无可避免的。有他没他,月色都不会改变,冷风也不会停息。脚下这片土地依然会延伸开去,直至碰到海边。生命依然会结束。他走也好,颤抖也好,在家也好,根本不会造成任何改变。
哈罗德对自己说那是小狗自己的选择,它选择了陪哈罗德走一段路,现在它决定停下来,陪那个女孩儿走一段了。生活就是这样。但失去最后一个同伴,哈罗德感觉到又一层皮肤被生生撕掉的疼痛。他不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事情,心中一阵恐惧。他知道自己已经无法承受更多。
哈罗德却认为是它坏了,甚至更甚,是它故意在撒谎;有时他走完十英里才发现自己不过是在绕圈子,又差不多回到了起点;有时朝一声叫喊、一个身影走过去,最后却发现什么都没有;有一次他依稀看见有个女人在一座小山上呼救,爬了一个小时才发现那不过是一段枯死的树干。他发现自己步履乱了,经常差点被绊倒;眼镜架也再次断了,终于被他丢在身后。
丢失的东西越来越多。他想不起戴维的脸了。他能忆起他漆黑的双眼,和那双眼盯着你的方式,但每次努力回想他的刘海时,看到的总是奎妮密集的发卷,就好像要用一盒不完整的碎片完成一幅拼图。他的脑子怎么可以这么残忍?没有了休息和希望,哈罗德失去了一切时间概念,也不再确定自己到底是吃了还是没吃。不是说他真的想不起来,而是他不在乎了,什么景象、什么变化都唤不起他的兴趣。经过一棵树和经过别的东西是一样的。有时他整个脑子里只有一句话,为什么还要走,反正都无关紧要乌鸦从头顶掠过,黑色的翅膀像绳索一样打在空气中,带来非人的恐惧,逼得他惊慌失措地寻找庇护。
这片土地如此广阔。他是如此渺小。每次回头想看看走了多远,他都发现好像没有一点改变。脚抬起来,又原地落下。他望着远处的山脉,起伏的原野,巨大的岩石,散布在它们之间的灰色小屋小得可怜,一点都不牢靠,哈罗德简直奇怪它们是怎么坚持不倒下的。我们都一样岌岌可危,他彻底绝望地意识到这一点。
日晒雨淋,夜以继日,哈罗德不停地走,再也不清楚到底走了多远。他在繁星满天的夜空下歇息,看见双手都变成了紫色,他知道自己应该举起双手放到嘴边呵一下关节,但这一连串动作太多了,他实在不想动。已经记不起是哪块肌肉支配着那只手,记不起怎样才能让自己好受一点。就这样坐着好了,尽情坠落到这片夜空和周遭的虚无当中去。就这样放弃比走下去容易多了。
空荡荡的感觉,那种空虚大到叫人无法忽略。他生怕和指南针一起弄丢的还有自己最重要、最稳定的一部分。即使好不容易终于迷迷糊糊睡着,他潜意识里还是不断闪现着画面他看见巴斯那个穿着裙子、眼睛被人打肿了的男人;那个盯着奎妮的信看的肿瘤医生;那个钟爱奥斯丁、对着空气说话的女人;还有满手疤痕的自行车手母亲,他不仅又问自己一次怎么会有人这样对自己。他转个身,更深地埋进枕头里,看见了那个坐火车去看运动鞋男孩的银发绅士,看见玛蒂娜还在等那个永远不会回来的男朋友,还有那个从来没有离开过南布伦特的女侍应呢?维尔夫呢?凯特呢?所有这些孜孜寻找幸福的人。他哭着醒过来,白天走了多久,就又哭了失去了爱,什么东西都没有了——没有了什么?那个词是什么来着?他记不起来了。他记得开头那个字应该是单人旁的,但实在想不起来了。什么都不重要了,浸透夜空的黑暗,打在身上的雨水,吹得人寸步难行的狂风。他浑身湿漉漉地睡着,又湿漉漉地醒来。他再也想不起温暖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出门寄信至今第八十七天,哈罗德•弗莱来到了圣伯纳丁疗养院的大门外。加上有意无意绕过的弯路,他一共走了六百二十七英里。眼前这栋现代建筑一点都不装腔作势,由几排沙沙作响的树守护着。大门附近有一盏老式街灯,还立了一个指示停车场位置的标志。几个身影坐在草坪椅子上,像挂出来等着晾干的衣服。头上有只海鸥回旋着掠过天空,叫了几声。
哈罗德脑海里闪过将他带到这里来的路。走过马路、山坡,见过房子、篱笆,进过购物中心,经过路灯、邮箱,没有一样有特别之处。它们只是他走过的地方,谁都可能经过这些地方。这个想法突然给他带来一丝痛苦。就在这个从前以为一定充满了胜利喜悦的时刻,哈罗德突然感到一点恐惧。他怎么会认为这些再平凡不过的地方加起来就等于更多呢?他的手指依然悬在门铃上,却按不下去。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天空布满厚厚的白云,带着盐味的空气已经暖起来了。一个个驾车出游的小家庭带着野餐椅子和食物到海滩上铺开另一个“家”。目之所及,金属质感的海面在晨光中闪闪发亮。
哈罗德的声音再次响起“我没有留下,因为没什么话可说了。就像收到她的信时一样,也是无话可说。莫琳,我是那种感激钟表的声音打破沉默的人。我怎么可能改变什么呢?我怎么会以为自己能制止一个女人的死呢?”
她曾是一个叫奎妮•轩尼斯的女人。她会算账,还写一手极好的字。她爱过,也失去过,这样应该就够了。她触碰过生命的实质,也曾经游戏人生,终于有一天,我们都将关上门,把一切放下。这个可怕的想法伴了她许多年,但是现在?她不怕了。什么都不怕了。只觉得累。她把脸埋入枕头,感觉有什么东西像花朵一样在脑子里绽放,头越来越重。
“她走得很平和。”修女说。她是个胖嘟嘟的女孩,脸颊上有两朵粉色的玫瑰红。如此年轻活泼的女孩照顾着将死之人,还能保持这样的活力,莫琳很是安慰。“她去之前还带着笑容,好像找到了什么东西。”
“哦,上帝,”她急促地说,“噢,天啊。那话根本连小聪明都算不上。”她又想笑,又忍着笑,发出的声音既像抽泣又像尖叫。紧接着又一重笑巨浪一般袭来,莫琳猝不及防,一连打了好几个嗝。这回更惨了。两人都抓着对方的手臂,弯下腰,笑得不可开交。眼睛笑出了泪水,脸都笑痛了。“人家会以为我们一起犯了心脏病的!”她笑着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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