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七月十五,中元节,百鬼夜行。
天色微暗,伍越便驾着汽车出了城。
天色越来越暗,伍越反而精神越来越好。不过到底是被缠了十多天,脑力和体力与之前,已是天壤之别。
伍越脚踩刹车,将车速降下来,小心地打着方向盘,将车子停在路边。
车子甫一停稳,她便一下子瘫坐在椅子上,额头冷汗不住冒出,她却无力也无心去擦拭。
呆坐了好一会儿,伍越才渐渐缓过劲儿来。不过一想到此行的目的,孤注一掷,破釜沉舟,被逼到这份上,她伍越还没受过这样的气!
渣男,不,渣鬼,你不仁,休怪我不义!你想要拉我下去,那么我就是死,至少也要拉一个垫背的!
伍越胡乱擦一把脸上的汗与泪水,发动车子,一路向东。
直奔目的地:小东村,老宋家门口,那渣鬼的老家。
二
伍越今年二十八岁,平时一身职业装,利落的短发,精明干练,毕业六年,如今已经是一家中等企业的高层。
从一个小职员,到主管销售的副总,伍越完全是勤勤恳恳,兢兢业业,一步一个脚印干上来的。
若说她这几年的历程,敢说敢干,头脑精明,并且身先士卒,说与做都冲在前边。
老板看到了她的成绩和本事,下属敬佩她的果断和先见,不管从哪方面来讲,她都是一个成功的职场精英。
不过职场得意,情场却是屡屡碰壁。因为这事儿,伍越妈妈见她一次唠叨一次,甚至直接拉她去相亲,不过总是以失败告终。
毕竟自己女儿如此优秀,伍越妈妈也不想女儿太过将就,那些七大姑八大姨介绍的都是些乱七八糟的男人,来埋汰女儿,来糊弄她。
她们都是明晃晃的嫉妒羡慕恨,嫉妒她有如此优秀的女儿。
伍越对此却是不甚在意的,一是她事情很多,于这些事上分心思,简直没有必要;二是情伤,她有过一个两情相悦的男朋友,她忘不了他。
三
伍越第一次感觉不对劲儿的时候,是半个月前的一天清晨。
六点,生物钟准时将她叫醒。伍越睁开眼,数道光线,透过窗帘缝隙,射到卧室里,外边已天光大亮。
伍越掀开被子,坐起身,想同往常一样,走到窗边,拉到窗帘。可是刚刚坐起,便觉寒气逼人,身上单薄的真丝睡衣根本无法抵挡这寒气。
她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战,双手抱肩,哆嗦着跑到窗边,拉开窗帘,大片的阳光照进来,方才感觉寒气瞬间退散,周身暖洋洋。
时至八月,天气正热,伍越睡觉肯定是开空调的,可是也从未调过太低。
伍越虽然觉得有些别扭,却未往心里去,收拾一番就去上班了。
而伍越不知道的是,之前一天,她妈妈带着小侄子来帮她收拾屋子。
小侄子翻到了她的艺术蜡烛,找了打火机,点着玩儿。
后来,小侄子烧了一张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的便笺纸,那纸上有名有姓,是她同男朋友的传情之语。
而那天已进七月,农历的七月,是鬼月。
四
从点点火星到燎原之势,事情的发展迅不可及,短短十数天,伍越整个人都感觉不好了。
夜夜睡得很沉,每天清晨醒来却是头脑昏昏,浑身酸疼,仿若整夜里不是在休息,而是在逃命般奔跑。
早上睁开眼,那种遑遑不安,无处可逃的惊恐,依旧残存心间。四肢如灌铅似的沉重,就如奔跑了好久后的后遗症。
脸色灰败,黑眼圈浓重,脾气也暴躁了好多。原来下属敬重她的果断干脆,现在时不时就发飙训人,下属都心存不满,猜疑她是不是更年期提前。
工作也不在状态,甚至出了几次非常低级的错误。这下老板也不高兴了,直接就提出让她休假,调整自己。
伍越无奈,只得收拾了东西,暂时离开工作岗位。出了公司的大门,太阳高照,阳光直射人眼,伍越却更加萎靡,逃也似的上了出租车。
回到家里,却出乎意料的舒服了很多。明明还没有开空调,屋子里的温度却比外边低了将近十来度,冷幽幽,阴森森的。
不过伍越无暇顾及这些,将自己投进柔软的纯棉被里,沉沉地睡了过去。
五
还有三天就是七月十五,伍越妈妈再次来到伍越住的地方。一来是帮她收拾下屋子,二来呢,是要提醒伍越七月十五当天别忘回家,要给过世的爷爷奶奶去上坟。
拿出备用钥匙,打开门,一股阴寒之气扑面而来,伍越妈妈禁不住打哆嗦,心中也咯噔了一下子。
外面明明是阳光毒辣,热浪滚滚,而伍越的屋子里却如同冰窟般,让人由心底陡生寒意。
伍越妈妈也算是见多识广,她心中隐隐猜出了几分。随即快步上前,一把拉开厚厚的窗帘,让阳光倾泻进来,屋子里一下子亮堂堂的,阴寒顷刻散去大半。
伍越妈妈转身又去卧室,果然不出其料,伍越整个人埋在被子里,昏沉着,双眼紧闭,不知生死。伍越妈妈没敢贸然拉窗帘,她颤抖着轻拍女儿的脸颊,轻声呼唤女儿的名字。
“越儿,越儿。”伍越妈妈的声音略带哽咽,唯恐自己的女儿再也叫不醒。
“妈......”好在叫了几声,伍越慢慢睁开了眼,轻轻地回应了一声,伍越妈妈瞬间泪如雨下。
伍越妈妈收拾起心情,打了120,叫了救护车,将伍越送到医院。伍越妈妈知道症结所在,并不指望医院能治好伍越,但是至少能打上葡萄糖,维持伍越的生命。
又叫了老伴和儿子照顾伍越,她本人则是拿了伍越一件常穿的衣服,去了乡野儿里。
六
在伍越她们这边,碰到什么不能用常理解释的事情,掉魂儿呀,撞鬼儿呀,被脏东西迷了呀之类的事情,都会去问一个老太太。
那老太太据说是祖传的手艺,凭着一碗米,一把香,再加上一件当事人的衣裳,就能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个八九不离十。
周围十里八村的,都特别信服这个老太太。人们都把找这老太太问事,叫做去乡野儿里。
这老太太有一个规矩,只在出太阳的上午看事儿。伍越妈妈紧赶慢赶,终于赶上了当天上午最后一个。
老太太焚了香,撒了米,颠着伍越的衣裳,慢悠悠地开始说事儿:“是熟人所为,他们两个做过夫妻。”
“可是我女儿并没有结婚呀?”伍越妈妈初闻此话,有些疑惑,便冲口而出。
“你也有儿有女的,还用我跟你讲明白?”老太太开口就斥责。伍越妈妈瞬间明了,脸色一红,忙低了头,不敢再言语。
“这人虽然才下去时间不长,但本事很大,他想叫你女儿下去,两人继续做夫妻。”老太太依旧慢悠悠的。“从七月初一,他得着信儿,起了这心思,就开始找你女儿了。”
“七月十五,百鬼夜行,他会在那天夜里来接人。”
“求您救救我女儿。”伍越妈妈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颤着声音恳求道。
老太太不动声色,继续说道:“我跟你讲了,这人很有本事,救人,我是没那能耐,不过我可以让你女儿这两日恢复些。”
老太太说着,将伍越的衣服埋进了米里,又焚了一把香。
“趁这两天,赶紧再找高人吧。”老太太瞧着似乎也有些于心不忍,半眯着眼跟伍越妈妈说道。
突然点着的香,噼啪嘣了一个火星子,老太太睁眼,再看向那香,复又说道:“事情有转机,不过要自救。”
伍越妈妈想细问,老太太却只是把衣服拽出来,塞到她怀里,多的一句都不说了。
七
伍越妈妈心事重重地回到伍越住的医院,看着昏迷不醒的女儿,眼泪刷刷地掉个不停。
半晌,回过神来,赶紧把老太太用米埋过的衣服,给伍越换上了。
还别说,真挺管用,不到两个小时,伍越就醒了,精神也好了许多,却还是没有力气下床。
伍越妈妈便将去乡野儿的事情,细细地跟伍越讲了。
伍越听完,两眼空茫,她没想到,居然是他,自己朝夕相处五年,在心底放了三年的男人。居然是那个男人想要自己的命,想自己下去陪他。
这是要说他深情呢,还是说他狠心呢?
可是再看看旁边哭得不能自已的妈妈,想到看自己醒来,就匆匆跑去给她弄吃的的爸爸,她还舍不得离开这人世间。
不,她不能认命,不管那男人打着怎样的名义,她都不能在此时此刻由着他带走自己。
“自救,自救......”伍越细细口味老太太最后的话,“只有自救,从他的弱点下手!”
伍越妈妈看着伍越自言自语,不由自主出口问道:“越儿,你说什么?”
“没有,妈妈,我想我知道如何自救了。”伍越不敢说实话,其实她心里也没底儿,事到如今只有破釜沉舟了。
成,便是她继续活下去,败,那就下去再同他斗上一斗。
八
伍越静静地坐在车里,双眼紧紧盯着前面仅露着一角的浅绿色大门,门里灯火亮堂,气氛却不是太好。
一连串的咳嗽,伴随着年轻女子的惊呼:“快来人呀,妈又吐血了!”
接着便是人荒马乱的喧闹,有拎着药箱的人进了院子,却一直没有将人抬出来送医院。
伍越知道那个女人的心性,她必是要牢牢守在家里,绝不肯去医院的。
伍越微微笑了笑,这只不过是开胃小菜罢了。“你快来吧,我等不及看你愤怒的样子了。”
还不到八点,时间还早了许多。
伍越拿出自己的化妆盒,画了浓浓的妆,长眉描入鬓,烟媚丹凤眼,再涂上大红唇,她本就皮肤白皙,但还是厚厚地抹了一层粉,脸色一下子惨白,与那厉鬼一般无二。
化好妆,伍越又拿出一条鲜红的旗袍裙,慢手慢脚地穿在了身上,一双同样大红的高跟皮鞋,蹬在脚下。
打开镜子,上下扫视一番,嘴唇上翘,特别满意。
红唇红裙红鞋,今晚若是死,那么我就做最厉的鬼!
折腾半天,伍越感觉疲累不堪,便躺在座椅上,沉睡过去。
九
不知过了多久,伍越再次睁开眼睛,线绿色大门里,依旧亮堂堂,伍越微微一笑,按亮手机一看,十一点半,已经是三更半夜了,他也来了吧。
伍越再次拿出镜子,明着照自己,实则透过镜子,扫视车里。伍越小心翼翼地挪动镜子,看到后座的时候,果真有影子闪了一下。
尽管早有准备,却还是咯噔了一下子,伍越手捂胸口,缓了一小会儿,才平静下来。
“据说你本事很大,想必与我直接交流,也是没有问题的。不必藏着掖着了,我们有话直说吧!”伍越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平静无波。
伍越说完便盯着镜子,等待他的反应。片刻之后,一张棱角分明,浓眉大眼的脸孔出现在镜子中,伍越没有回头,通过镜子与他对视。
“三年不见,恭喜高升!”伍越避过自己的事情不谈,问道:“娇娇好吗?”
男人眉宇深拧,定是没有想到,伍越别的不说,开口便问娇娇,他也没想到伍越居然连她的乳名都知道,叫地还那么自然。
娇娇是男人结阴亲的对象。
三年前,伍越的男朋友猝死。伍越当时已有两个月身孕,骤闻噩耗,极致悲痛下,就流产了。两重打击下,伍越身心俱损,在床上躺了近三个月,才将将恢复。
与此同时,男人家中为他办了丧事,与他一同下葬的还有一个阴亲姑娘。那姑娘才十八岁,自幼疾病缠身,身体娇弱,恰巧同时去世。
经人联络游说,两家便结了阴亲,姑娘尸身送到男方,一同下葬,算是明媒正娶,两人不会泉下孤单了。
十
伍越之前深爱自己的男朋友,同样深知自己的男朋友。
这个男人冷静果断,能力强大,做事缜密,极善深谋远虑,当时自己也是爱惨了他这一点。这样的男人若想打败他,先要打他个措手不及,再一箭中的,并且必须一击就中。
这个男人明明有明媒正娶的阴婚妻子,却还妄想将自己拉下去,怎么着,是想自己与他作妾?伍越不明问,却是将这事点出来。
男人也不敢光明正大的讲出来,这本就是他不对,这有逼良为妾的嫌疑,先不说伍越不会妥协,泉下总会有说理的地方吧。
半晌,男人不说话。伍越也不纠结于此,而是换了话题:“你没进去看看?”
就在伍越刚问出声,那浅绿色大门里,再次传出一声尖叫:“妈!”
男人听到尖叫,狠狠瞪向伍越,眼睛里满满的愤怒与威胁。伍越知道他再担心院子里的情况,也不敢贸然进去,毕竟院子里灯火通明,他再强大,也还是鬼!
这浅绿色大门里,就是男人的家,男人父母居住的地方。男人侍父母至孝,尤其是他的母亲,老太太有所言,男人无所不从的。
这就是男人,不应该说是这只鬼唯一的弱点。伍越毫不手软从此处下手了。
十一
男鬼一句话不说,伍越却是滔滔不绝地讲开了。
“知道是你的时候,我可是真犯愁呀,毕竟我才有两天时间,而你又是那么强大的人。”伍越仿若说错了话一般,自嘲般笑了一声,复又说道:“应该是那么强大的鬼。”
“后来我想起了你的孝顺,又想起了你的死因,我决定殊死一搏。”伍越一边说,一边观察男鬼的面色,男鬼仿佛压下了愤怒,似在专心听她说话。
“有钱好办事呀。我花了三万块,雇人两天内不断偶遇老太太,当然他们手里都拿着你的旧物。”
伍越故意看向男鬼的眼睛,继续道:“有你用过的笔记本,你看过的书,你署名的合同,这些都有效果,但效果并不好呀。”
“你知道效果最好的是什么吗?”伍越笑着问道:“是你临死前,专门去为你妈订制的手镯。特别漂亮的金镶玉手镯,我让人冒充商家,说找了好久才找到你家,专程把手镯送过来,还有那张签着你名字的订单。”
男鬼紧咬牙根,显然是用力忍着怒气。
伍越都看到了,却是置之不理,继续说道:“老太太当时就昏倒在地了!你看还是你的孝心最好用,今晚上一直吐血呢!”
男鬼终于破功,横眉冷对,须发倒竖,大声喊道:“你怎么这样恶毒,我妈她是无辜的!”说着,就欲起身来抓伍越。
伍越双眼圆瞪,尖声叫道:“她无不无辜,我不知道。但我要是死了,我妈就会昏,就会吐血,就会生不如死!”
男鬼听她这话,一下子呆愣住了,半晌颓然坐了下去,再无动静。
男人当年是一个特别勤恳的人,经常熬夜加班。那时正赶上抢秋收,男人在单位连加五天班,一放假匆忙赶回家帮忙。
他妈一见男人回来,就叫他赶紧去替换弟弟,弟弟连续干了两天活了。但是他妈并不知道他连加了五天班。最后结果就是,男人在玉米地里猝死,他妈妈悔不当初,几度寻死无果。
从那之后,男人就成了他妈的心病,谁都不敢在她面前提男人。
十二
小东村的老宋媳妇因思念过世的大儿子,缠绵病榻近半月。
这天一个年轻的姑娘进了宋家院子,宋家人都知道那是大儿子生前的女友。
“阿姨,他给我托梦了。因为您身体弱,他不敢来扰您,让我给您带几句话。”姑娘慢慢地柔柔地说着:“他本就有这一劫,跟您一点关系都没有。他在那边过得很好,谋了一个官位,前途光明。娇娇也好,两个人很和美。
老宋媳妇就像听自己儿子说话那样,静静看着姑娘,静静听着她说话。“你好好的活下去,他才能安心 。”
后来,姑娘开始说一些大儿子生前的事情,轻柔的话语,时而逗趣,时而搞怪,老宋媳妇听着听着,慢慢地睡着了,这么多日唯一一次微笑着睡了。
姑娘起身离去。
之后,老宋媳妇身体日渐好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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