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看到明惠,我就觉得我早就认识她,熟悉她。假如我的年龄能象时针那样拨回去,我一定会不顾一切地去追求她,去爱她,去娶她。
做为班主任,只因有了这层“关系”,所以我对她格外关注。尤其是在这高考临近的时候。
——我怕明惠考试落榜,或是进不了重点院校,还怕明惠误入歧途,毁了自己。倘若果真那样,我会愧疚,会难过,会寝食不安的。我忧心忡忡,我想不出她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常和男同学去散步?
我决定,一定要和明惠的家长好好谈谈。不料,明惠竟是你的女儿。
你说明惠“是个好姑娘”,的确是的。明惠不光学习好,长得也好,身材纤细苗条,面容娇艳端庄,恰似过去年轻的你:经常是一身素素的、淡淡的衣装,经常是和和气气的声调和浅浅的甜笑……每一次见到明惠,我心里总是哀哀地,怅惘失落地想起你……
“给我一枝,给我一枝!”
你仰着粉白的小圆脸,伸着手,着急地扭身跺脚,朝站在榆树上的我喊着要榆钱儿吃。
路娃不让给你,说你是“外来的野丫头片子”。
你哭着跑开了。
我跳下树追上你,你还在哭,鼻子一抽一抽的,脸上的泪珠在夕阳下闪着光亮。你接过我给你的榆钱儿,眼泪巴叉地笑了。我认识了你,你叫秀秀,上小学三年级,比我低两级。我还如道了你的鞋上为什么要裹白布,辫梢上为什么要扎白布条儿的原因:年前秋上,生产队派人过河打蒿子,返回时,风大浪急,加上蒿子装得太多,不幸翻船,一下淹死三十多人,你的父母就在其中。外奶奶只好收养了你。
自此,我们一起上学,一起玩耍,两小无猜,童情相系。
我上中学了,你却小学也未能毕业。你外奶奶说:“丫头家认得个数数子就行了,书念得再多还不是给人家念。”你见了我就哭,但我却无法帮助你。
放了暑假,我去队里劳动,队长派我和路娃几个去放牲口,你也闹着要去,队长说,“那不是女娃娃干的活”,可你坚持要去,队长同意了。
“走,过河放走!”路娃甩个响鞭,咋咋呼呼地说。
“能过去吗?”你问。
“当然能,狗孙子骗你,那天我过河去耍,水才到我腿肚子上。”
路娃是专门说给我听的。我是庄里唯一在城里读书的中学生,我不去,别人也不会去,更何况我还有榆树的权威。
“走,过河!”我应允了。
我们的队伍—人,驴,牛,马—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河水果然很浅,有的地方脚脖子都盖不住,有的地方纯粹是干滩。
过了河,路娃又提议说:“烧豆子吃吧?我有火柴!”
大家一致拥护,安置好牲口,便各自忙了起来。
河畔上,种满了豆子,黄豆、黑豆、圆圆豆……火烧着了,青烟缭绕,豆杆哧哧地响,豆角噼噼啪啪地爆裂,我们津津有味地吃着,玩闹着……一时间,我们都成了大花脸。
“丫头走开,俺们要洗澡呢!”路娃一边说,一边脱衣服。
在一个浅河湾里,我们一伙男娃子展开了一场激烈的水上战斗,耍够了,也累了,一个个精溜溜躺在沙滩上,谁也不说话,静静地晒太阳。另一个浅水湾里,传来你悠悠扬扬唱歌的声音:
花花月亮花花星
花花上衣花花裙
花花枕头花花被
花花眼睛花花心
……
牲口在豆地附近的斜坡上,不紧不慢地吃草,尾巴甩来甩去,间或打个响鼻。天蓝得寂寞,没有一丝云。
“快来看,我养了娃娃啦!”路娃打破了宁静。
大伙围上去,只见他下半身全用沙子埋了,小腹前的沙子湿了核桃大一小块,渐渐地,越来越大,他在尿尿。这家伙,鬼点子贼多。
“我也会养!”
“我养个胖儿子!”
“我养个……”
河滩上又沸腾了。
“秀秀——过来!”路娃站起来吼了一嗓子,又迅速坐倒,把自己的下半身重用沙子埋住。
“没羞没羞,还不穿衣服。”你嚷嚷着,蹦蹦跳跳地走过来。
“我们养娃娃呢,穿上衣裳咋养?”路娃得意地反驳说。
“不害臊,不害臊……”你撇着嘴,用手指划着脸羞路娃,把脸背了过去。突然,你岔声岔气地喊起来:“水!水——”
我向河里一看,糟了,河中间的干滩不见了,河水吐着肮脏的白沫子,漂浮着烂草、树叶、瓜皮,向我们洗澡的河湾蜂涌过来。
“快,涨大水了!”我急了,也顾不得羞了,一蹦子跳起来,抱上衣裳就向牲口跑去。
要过河了,大家忙乱成一片,个个严厉得出奇,吆喝牲口的声音,叱吒、凶狠,此起彼伏。
“少安,少安哥……”你望着浑浊的河水,慌恐地跺着脚,站在岸上喊我。
我几步跨上岸,拉上你跑到我放牧的大黄牛跟前,命令说:“骑上!快!”随即将牛缰绳塞到你手里,你害怕,骑不上去,吓得哇哇大哭。
“虚B!谁让你撵来呢?”
路娃骂了你一句,跑过来和我一起把你架到牛背上。
河道中间,水深流急,我的脚已经探不到底了。你骑在牛背上,紧张得身子直哆嚷,头发散了,披在脖子一边。
“趴倒,手抓紧!”我这样叮嘱你,自己也把牛尾巴抓得更紧些。
“秀秀,眼睛闭上,别看水,要不就看远处!”路娃一手抓着他放的那头黑牛的尾巴,一手举着衣裳,口气和举动,俨然象个行家。
终于,我们安全地回到岸上,提到嗓子眼的心,重又回到心窝里了。你破涕为笑,捡起一块石头,狠狠地投到河里。
“秀秀,下回还敢来吗?”我穿上衣服问你。你走在我身边,正歪着头辫发辫。
“来,你来我就来。”你回答得很坚决,向我靠了靠,又悄悄说,“我也会养娃娃,真的,光叫你看。”
整整一个暑假,都是你陪着我放牲口度过的,遗憾的是我却始终没能看到你“养娃娃”,因为我们再也没有胆量去过河了。
现在想起这些,历历如在目前。而你的女儿明惠,可能听都没听过你我的这些往事。
“明惠”,多好的名字,你不如道怎么想出来的,这名字,真个是活脱脱把你概括了,聪明秀气、温柔贤惠——
……地里能吃的草吃光了,玉米杆子、豆荚、高粱秸吃光了。就连我家那裸大榆树的皮,都被人剥着吃了。我辍学了,整天为填满肚子奔波着。我和父亲,拉上家里的几件比较象样的家俱,到山里去换吃的,一个月后,我们回来了。晚上我去找你,不想在路上遇见了你。
“山里好吗?”你问。
“好,黄米粘饭好吃得很。”我答。
你嚅了嚅嘴,不再说话,脸白得象一张纸。
我从兜里掏给你一大把煮熟的洋芋干:“给,以后我天天给你拿。”你泪汪汪地说:“少安哥,我也想去山里,你要是再走,把我领上。”
“嗯。”我答应了你,其实是安慰你。
后来,父亲又进了一次山,没领我,他要我再去念书。
麦收时,我从学校回来,队长让我们往场上背麦子。
“谁背这捆?”你大声问,并向麦捆努努嘴,示意我背,“太大了,我背不动。”你抽掉绳子,背别的去了。
我走过去,把麦捆一翻,麦茬中,有几个黄灿灿的杏子,我看看你,你朝我抿嘴一笑,背着麦子快步走了。在那以后的一段时日里,或是几个熟透了的大红桃子,或是用纸包着的一小块油烙的白面饼子,总会出现在你指给我的麦捆下。人都说,只有自己的媳妇才贴心,而你……我常常痴思遐想。
你家虽然有几棵桃树、杏树、枣子树,但你姥姥整天不错眼地守在院子里,谁也不让动,每天只给你有限的几个尝鲜,说是熟了卖钱,给你舅舅娶媳妇。那些日子,我也常把自认为是好吃的东西留给你。
有一回,我们的“接头”方法被路娃他们识破了,于是他们就嚷嚷说:“婆、姨、汉、子——香、油。罐,子!”
从这以后,在你我之间,隔了一层羞怯、甜密而又拘谨的面纱,再不敢象以往那样见面了,仿佛我们真的就是“婆姨汉子”了。我恨路娃,又感谢路娃,因为毕竟是他“明确”了我和你的神秘的关系。
收完麦子,我又回学校去了,但星期六中午我非得从城里跑回来不可,为的是下午去队里劳动能见到你。
“文化革命”,学校停课,我回到了家里。当时,我为不能继续上学而烦恼,又为每天能和你共同劳动而高兴。
不久,大队成立文艺宣传队,我被选中去做刻印和制景工作,不能和你天天见面了。
有一天晚上,你来大队看宣传队排练节目,可你灼灼的目光却一直盯在我身上。我放下画笔,洗了手,来到外面。月亮很亮,只差小半圈儿就圆了;路上很静,铺满了清流般的月光。
“少安!”你在后面叫我,声音微微的、颤颤的。
月色中,你飘然走来,距离我一尺左右处站定,胸脯起伏,呼吸有些急促;粉润的面庞,皎洁如月,显出十七岁少女动人的容姿;漆黑的柳叶眉,棱正的小鼻子,肉乎乎的小嘴,两只薄得透亮的耳朵,还有那双动人心弦的眼晴:又长又黑的睫毛,象密密的柳丛,明亮灵活的眸子,象两汪清澈幽深的潭水—潭水在柳丛的怀抱里,闪着粼粼波光。这波光在我脸上流涟、荡漾。我握住你皴糙的小手,小心而又惜怜。你劳动挣工分,你做饭刷锅,你挑水纳鞋底,你……你什么都干,多病的奶奶看住你,就象看住一个囚徒,不是女伴叫你,你绝不能脱身出来。
“少安,我要回……”你没有把手从我手里抽掉,只是把我往树的暗影里推了推,轻轻地摇摇身子,语调里带着一种爱恋与信赖的希求。
“我送你。”
“你不忙啦?”
“忙我也送你。”我拉着你的手,走在斑驳婆娑的树影里。
“你看月亮……”你仰起头,慢慢地说。
“好亮。”我也仰起头。
“后天是八月十五……”
“嗯。”
我和你不觉停住脚步,把身子挨在一起。
“呱——”近处渠里的青蛙突然大叫了一声。
我猛地一激灵,松开手,你也火烫似地跳向一旁。继尔,周围蛙声四起。你压低嗓子,“格格”地弯腰笑了,我走过去扶住你,你看我一眼,一头撞在我怀里。我抱住你,心象擂鼓似地嘭嘭直跳,一时说不出话来,直到一股杏仁油的香气沁进我的鼻子,我才知道,我的脸是埋在你俊秀的头发里面了。你静静的也不说话,双臂围在我的腰里。
很快,我们好象明白了什么,各自推开对方,旋即却又更紧地搂抱在一起了。我笨拙地在你腮上亲了一口,接着又把嘴唇压在你柔软的小嘴上,你热烈地回应着,嗓子里发出断断续续的轻吟声,圆实的肩头在瑟抖……我们沉浸在绝无仅有的激动之中。我的血液在胸腔里奔突,心还在狂跳……我为我的大胆举动害怕、骄傲,而更多的却是幸福——你真正是我的媳妇了。
当我和你依偎着走近你家的院墙时,你踮起脚尖,从墙头上拿下一个鼓鼓囊囊的小包。“给你。”你说,“舅舅和舅妈今天上街买的。”
“啥?”
“葡萄。”
我又一次把你揽在怀里……
十五晚上吃过饭,我在家里呆了一会儿,披上棉衣出来了。天空,星汉灿烂,犹如一袭巨幅的华丽蓝缎,一轮新月已从东方升起,静静地俯视着安详的大地。我快步匆匆地来到队房饲养室后面的苜蓿地里。这是你和我约定见面的地方。苜蓿长得很茂盛,黑压压一片,微风起处,光色浮沉,灌木般细高的苜蓿棵子发出沙沙地摩擦声,象细雨触物,似潺潺涓流。蚊子和蠓虫喧嚣着。我目不转睛地望着不远处你家那一方亮着灯光的窗户。每听到房门吱呀一声响,我的心就嘭嘭一阵狂跳,浑身上下就被一股青春的激情统摄着摇撼一阵。苜蓿地悄静、阴凉,可我的心却熊熊燃烧着,全身热烘烘的。
月亮升到头顶了,露水打湿了我的头发,蚊虫不再肆虐妄为了,只是偶尔叮我一口。你家的窗户还亮着,黄黄的灯光温暖着我满心的希望,我不想就此离开,你说你要来的;可你终于没来成:灯熄了。最后,我也终于失意不舍地离开了苜蓿地。月亮偏西了,哦,这十五的不圆的月亮,似乎也不很亮。
我走进饲养室,这是我经常睡觉的地方。家里的房子那年为图活命拆卖了,用土筑的两孔窑很小,只有一盘炕,所以我就常来这里过夜。饲养员刘大爹腰腿疼,一年四季炕都是热的,屋子里洋溢着饲草、旱烟和牲口粪便的浓烈气息,给人一种亲切如归的安谧感。刘大爹给牲口添草去了,不在屋里,我脱了衣服,吐几口唾沫搓在被蚊虫反复围攻过的、起了密密麻麻疙瘩的皮肤上,借以缓解难忍的痒痒,然后往席子上一躺,用棉衣盖住肚子。但我睡不着,眼前一再迭现着你盈盈的笑脸,黑亮的眼睛,耳边仿佛还有你柔柔的呻吟般的声音和娇喘温馨的鼻息。我阖上眼睛,恍惚觉得你就在我怀里,身子软软的,沉沉的,我依然是初醉的样子,脑子昏眩眩不能自已,那是一种从未感受过的、浑然忘我的境界。忽然有脚步声传来,我一喜,睁开眼睛,进来的却是刘大爹,他熄了灯,咳嗽着睡下,我仍想着你,暗骂着你的外奶奶。夜静极了,能听得见老鼠的走动声和隔间里耕牛的不厌其烦地反刍声……
第二天晚上,我仍旧到苜蓿地去等你,大约有两顿饭功夫,你来了,跑来的,上气不接下气,见面就说:“奶奶不让出来。”我不抱怨你,只是疯了似地搂住你,又疯了似地吻摸你,你闭着眼晴,斜仰着头,光滑的手臂一条攀住我的脖子,一条箍住我的后背。我把你放在我的棉衣上,俯下身去。你似乎意识到我要干什么,于是慌恐地叫道:“不,不,少安哥,奶奶舅舅知道了会打死我的!你……”我一怔,你挣脱我站起来,把棉衣给我披上,抓住我的手,晶亮的眼睛盯着我,说:“以后别在这里等我了,我出不来……”
你走了,小跑着,辫梢上系着的黄色蝴蝶结在你腰际一跳一跳的,最后那蝴蝶结连同你本人一起全都隐没在淡墨般的夜色里了。房门又是吱呀一响,不一会儿,那方亮着灯光的暖融融的窗户暗了。我怀着甜蜜走进饲养室,刘大爹说:“你这个夜猫子,天天半夜才来,该不是偷嘴吃腥去了吧?”我笑了,没吭气;舒舒服服地睡着了。
我不管你怎么说,也不管成群的蚊虫叮咬我,我每晚都要在苜蓿地呆一个时辰,我有希望没希望地在里面转着圈儿走,不时地把开着紫白小花的苜蓿棵子揽在怀里,深深地呼吸着,仿佛那就是你芬芳的身体……
隔年开春,我参军了,临走时,你来送我。
“去了好好干。”你瞅空对我说,眼里泪光点点,“来信,给我邮张照片……不不,千万别邮……”
“哈哈!”我笑你太天真,儿女情长,没有一点革命气概。
你脸红了,艳若桃李;笑了,嫣韵扬波。你送给我一方手帕,自己做的,白绸上绣着一朵淡蓝色的马莲花。
在我服役的第二年冬天,我借出差的机会回到家里。虽然走的时候豪情满怀,壮志凌云,谁知当了不到两年兵,就开始想家了,尤其是想你,常常想得晚上失眠。见了家里人,母亲好象知道我的心思似的,说:“秀秀出嫁了……”
我一听,心象掉在冰窖里,怒火一下升腾起来,我想骂人,想打人,想……可当知道你嫁在城里,丈夫是个工人,家里很富裕,有自行车、缝纫机,出嫁那天寻死觅活不愿走,硬被奶奶舅鼻逼走时,不如为什么,我的怒火熄下去了。我恨你,发誓以后再不见你,可又可怜你,深深地想着你。我痛苦,痛苦得心里滴血,然而我只能痛苦。我在庄子里漫步,我在街上徜徉,我想去找你,可终究没去。我凭什么去找你,就凭那块绣了淡蓝色马莲花的白绸手帕吗?
复员后,我有了工作,结了婚,可我还是想着你。我希望能碰上你,但数次探家,却一次也没碰上。
自古“人生长恨,水长东。”
二十年过去了,我以为再也无缘见到你了,哪会想到你又象我们初见时那样,悄悄静静地来到了我的眼前。明惠不是常对你说起我吗,你不是在我毫无觉察的时候看过我吗,可你怎么会忍心……哦,你是对的,你我早见面又能怎样?……孩子才是希望!
“我想,明惠快毕业了,和同学交往交往没啥。我不愿意她象我过去那样,说不敢说,做不敢做,我信任她,我还鼓励过她,她有母亲……”
你说这话时,脸上掠过一丝凄凉的阴影。眼底流过一抹酸涩的雾气。看得出,你我二十年分离,你并未忘怀于我。你来见我,是想告诉我,你已经把不尽的缱绻情思完完全全寄托在你那马莲花一样的女儿身上了……可是,你我相见的时间未免太短暂了,仅仅才十分钟,课间十分钟!
……明惠,这个幸福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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