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山伯爵
“您说得没错,倘使这人又穷又笨的话;但要是他家财万贯而又机敏灵活,情况就不同了。况且,说到底大不了就是在我们刚才说的断头台挨上一刀,崇尚博爱精神的法国大革命,已经用断头台取代了四马分尸和车轮刑。喔!大仇得报,砍头又何足惜?
“看哪,看哪,”伯爵分别攥住两个年轻人的手,大声地说,“你们看哪,我从心底里觉得这不可思议。这个人本来已经听天由命,朝着行刑台走去了,没错,他会死得像个懦夫,但他会死得很安静,既不挣扎,也不抱怨:你们知道是什么力量在支撑着他?是什么人使他感到了安慰?是什么东西让他甘愿去俯首就刑?那是因为有另一个人在分担他的焦愁,有另一个人会像他一样死去。那是因为有另一个人会比他先死!牵两头羊,或者两头牛到屠宰场去,然后告诉其中一头,它的同伴可以免于一死,这头羊或者这头牛,会咩咩或者哞哞地欢叫起来。可是人,上帝按自己的样子造出来的人哪,上帝规定他们要把相亲相爱作为第一要义,作为唯一的、至高无上的律条,上帝给了他们声音,让他们表达自己的思想,可是当他们知道自己的同伴可以得救的时候,他们最先喊出口的会是什么呢?是咒骂。人啊人,你这大自然的杰作,你这万物的灵长,你颜面何在哦!”
趁这工夫,弗朗兹在思索一个问题:刚才基督山伯爵好像有些勉强地把手伸给阿尔贝的时候,为什么周身会打那么奇怪的一个寒战。
我从不关心我周围的人,也从不去保护这个对我不加保护的社会。我甚至还要说,就一般而言,社会从不关心我,它始终在伤害我。所以,即使我在价值观念中抹去了对他人和社会的尊重,采取一种中立的态度,最终也还是社会和他人有负于我。
树木之所以可爱,是因为有树荫,而树荫之所以可爱,是因为其中蕴藏着无尽的梦想和幻觉。
“您学这么些知识,目的何在呢?”维尔福惊奇地问。
基督山笑了笑。
“啊,先生,”他说道,“我认为,尽管大家都说您很优秀,可是您对事物的看法,还停留在世俗的观点上,总是从人出发,最后又回到人身上,也就是说,就人类智力的限度而言,您抱有的是最有局限性、最狭隘的观点。”
我原以为自己赢得了一个天堂,可结果是我输掉了一个天堂。这原是赌徒司空见惯的,他不光会把自己拥有的东西输掉,还会把自己没有的东西也输掉。
精神上的创伤有其特别之处,它可以隐匿起来不让人看见,却不会真正收口。伤口始终在作痛,稍碰一下就会淌血;它们张着口子,鲜活鲜活地留在心头。
“我真后悔,”他说,“在我下决心要复仇的那天,为什么不把自己的心给摘下来呢!”
梅塞苔丝离去以后,基督山的房间沉入昏暗之中。对周围的事物,对自身的存在,他的思想都停滞了;那充满活力的脑子,就像极度疲劳的肉体一样,变得麻木了。
“怎么!”这时油灯和蜡烛都颤颤悠悠的快燃尽了,仆人们还不耐烦地等候在前厅里,他却在心里对自己这么说,“怎么!难道这座准备了那么久,花了那么多心血建造起来的大厦,就这么毁于一旦,凭她说一句话,吹一口气,就倒塌下来了吗!怎么!难道我曾经寄予希望、曾经为它骄傲的这具血肉之躯,难道我在伊夫堡地牢里曾经对它那么藐视,而后又把它造就得如此强有力的这具血肉之躯,明天就要变成一堆尘土了吗!哦!血肉之躯的死亡并不足惜!这种生命力的殒灭,不正是人人都有的归宿,不正是受苦的人向往的休憩吗?这种我渴求已久的肉体的安宁,当年法里亚在我牢房里出现的时候,我不是正沿着饥饿的痛苦之路向它走近吗?死亡是什么?就是向安宁走近一步,就是向寂静走近也许两步。不,生命的终结并不可惜,可惜的是长年累月惨淡经营的整个计划,就这么给毁了。我原以为天主会帮助我实现这些计划,现在看来他是反对我这么做的。是天主不愿意让我实现这些计划!”
“我放在肩上的这副几乎跟整个世界一样沉重的担子,我原以为我能挑着走到头的,可它是按我的心愿而不是按我的力气,是按我的意志而不是按我的能力挑起来的,我不得不在半道上就把它撂下了。哦!十四年的绝望和十年的希望,曾使我相信自己能代表天意,但现在我又要变成一个听凭命运摆布的人了。”
“而这一切,我的天主!都是因为我的心,我以为已经死了的那颗心,其实只是麻木了而已。现在它苏醒了,它又跳动了,这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在我的胸膛里唤起的痛苦的跳动,这种痛苦使我屈服了。”
几天前,基督山知道了一件长久以来他始终不敢相信的事情,就是这世上有两个梅塞苔丝,就是他还可以得到幸福。
基督山在这纯洁而美丽的额头上吻了一下,这个吻同时使两颗心怦然为之跳动,一颗是猛烈的,另一颗是悄然的。
“哦!我的天主!”基督山喃喃地说,“这么说,您又允许我,让我可以再爱了!"
“因为是我,有一天当你父亲像你今天一样想要自杀的时候,曾经救过他的命;因为是我,曾经把那只钱袋送给你年轻的妹妹,而把法老号给了年迈的莫雷尔;因为我就是在你小时候把你抱在膝逗着玩的埃德蒙·当戴斯!”
“嗬,你可知道基督山伯爵能做成怎样的事情吗?”
“你可知道尘世间有多少权力在听候他的调遣吗?”
“你可知道他对天主的信仰足以使他从天主那儿求得奇迹的降临,你可知道天主曾经说过‘人有了信仰,就可以移动大山’吗?”
“雄伟的城市呵,我闯进你的大门还不到半年。我相信是天主的智慧指引我到这儿来的,他又胜利地把我从这儿带走;我进入你的城墙中来的秘密,我只向天主吐露过,因为只有他才能洞察我的心灵;只有他,知道我此刻离去时既无怨恨也不骄矜,但还是不无遗憾的;只有他,知道我从来不曾为一己的私欲或出于无谓的动机,滥用过他交给我的权力。喔,雄伟的城市呵!我在你跳动的胸膛里找到了我要寻找的东西;我像一个很有耐性的矿工,在你的胸膛里挖掘,为的是铲除那里面的毒瘤;现在我的事情做完了,我的使命完成了;现在,你已经不能再给我以欢乐或痛苦了。别了,巴黎!别了!”
“难道我所确定的目标竟是一个荒谬的目标!难道我这十年都走错了路!难道只要一个钟头的时间,就足以证明一个建筑师倾注了他全部希望的作品,竟然是一件无法实现,至少是亵渎神明的作品!
主说:你将拔去龙的牙齿,你将傲然地把狮子踩在脚下。
基督山说,“这就是人性中一种可怜的骄傲,每个人总以为自己比身边另一个在哭泣、呻吟的不幸的人更加不幸。”
伯爵觉得自己的胸膛在胀开来,心也在胀开来;他张开双臂,海黛高叫一声,扑进他的怀抱。
在这世界上既无所谓幸福也无所谓不幸,只有一种状况和另一种状况的比较
“等待和希望!”
大仲马
周克希译
法里亚说,“为什么您没趁晚上狱卒进来的时候,拿一根桌腿砸死他,换上他的衣服设法逃走呢?”
“因为我没想到呀。”当戴斯说。
“这是因为您对这样的罪行有一种本能的恐惧,所以才不会想到这么做,”老人说,“凡是简单易行的事情,我们的天性总会告诫我们有哪些界限是不能逾越的。老虎,嗜血是它的天性,它生来就是如此,它的嗅觉告诉它一个猎物在附近,它便立刻奔向猎物,扑上去,把它撕得粉碎。这是它的本能,它服从本能。人跟老虎不同,人厌恶看见血;厌恶谋杀不是社会法则,那是自然法则。”
扭曲的人格才会产生邪恶的念头,一般而言,人的天性是厌恶犯罪的。文明使我们产生了欲念、恶习和虚荣心,有时候它们会扼杀我们善良的本性,诱使我们作恶。
时光给有形的物体披上青苔的外衣,一如给无形的物体蒙上忘却的外衣。
“现在,”那个陌生男人说道,“永别了,善良,人道和感激……永别了,所有使心灵之花绽放的情感!……我已经代天主酬报了好人……现在让我代复仇之神去惩罚恶人吧!”
人类的司法正义不足以抚平心灵的创伤:它至多只能做到以命抵命。对它只能提出它能满足的要求,仅此而已。
“听您这么说,伯爵先生,”弗朗兹回答说,“想来您对各个不同国家、不同民族的行刑方式进行过比较,作过一番研究。”
“至少可以说,我没见识过的已经不多了。”伯爵冷冷地说。
“观看那些恐怖的场面,让您感到很有兴趣吗?”
“我最初感到厌恶,随后变得无动于衷,最后感到好奇。”
“好奇!这个词让人听得不寒而栗,您知道吗?”
“这是为什么呢?人生大事,再大大不过死亡。那好!研究一下灵魂离开肉体可以有哪些各不相同的方式,以及每个人怎样按照自己的性格、气质,乃至当地的习俗,去走完从存在到虚无的最后阶段,这不是挺有意思的吗?要说我么,有一点我是看清了的:那就是见过死亡的场面愈多,死起来就愈容易。所以,在我看来,死亡可以说是一种刑罚,但它并不能赎罪。”
“您的意思我不太明白,”弗朗兹说,“请您再解释一下好吗?说实话,您的这些话把我的好奇心撩拨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那就请听我说吧。”伯爵说,他的脸上透出一股怨恨的神色,换在另一个人身上,那就是一种愤怒欲狂的表情。“如果有个人惨无人道地折磨您的父亲、母亲和情人,让您最心爱的亲人最后离您而去,在您的心头留下一个无法弥合、永远在流血的创口,难道仅仅把他送上断头台,让铡刀从他的枕骨下端和斜方肌之间切过,就够了吗?难道仅仅让他身受这几秒钟的痛楚,这个社会就算对您那么多年来内心所受的痛苦给出补偿了吗?”
“是的,我明白,”弗朗兹说,“人类的司法正义不足以抚平心灵的创伤:它至多只能做到以命抵命。对它只能提出它能满足的要求,仅此而已。”
“我再给您举个例子,”伯爵接着往下说,“当一个人以谋杀他人的方式触犯了社会赖以存在的基础,这个社会对他的惩处就是让他以命抵命。但是,难道您没见到有人受尽千般万种让人撕心裂肺的折磨,这个社会却不闻不问,甚至连我们刚才说的那些并不足以补偿痛苦的惩罚手段也不提供给他吗?不是有那么些恶行累累的罪人,就连土耳其人的尖桩刑、波斯人的钻刑和易洛魁印第安人的烙刑对他们都嫌太轻,社会却对他们不闻不问,听任他们逍遥法外吗?……您说,难道没有这样的罪恶存在吗?”
“有,”弗朗兹说,“所以才允许用决斗来惩处这种罪恶呀。”
“呵!决斗,”伯爵高声说,“我用我的灵魂起誓,我确信倘若要用这种方式来达到复仇的目的,那只是一种儿戏!一个人夺走了你的情人,诱骗了你的妻子,玷污了你的女儿,让你的一生陷于痛苦、不幸和耻辱之中,而你本来是有权利得到上帝在造人时应允过的那份幸福的。对这么一个把你变得精神近于错乱、内心充满绝望的罪人,难道单凭往他胸口刺上一剑,或者往他脑袋打进一颗子弹,就算报仇了吗?哪有这样便宜的事!何况,真正从决斗中得到好处的往往还是他,他在世人眼里洗清了罪名,而且多多少少也得到了天主的宽恕。不,不,”伯爵接着说,“倘若我要报仇,我决不会这样报仇。”
“这么说,您不赞成决斗?您也不会跟人决斗?”阿尔贝听到一番如此奇特的议论,不由得开口问道。
“哦!不是这样!”伯爵说。“我的意思是说,我可以为一件琐事,一句无礼的话,一桩欺瞒的行为,一次公然的侮辱而跟人决斗,这样的决斗对我来说是小事一桩,因为我训练有素,身手矫健,又久经历练,见惯了凶险的场面,所以我十拿九稳能把对手给结果了。对,我也决斗,也会为诸如此类的事情跟人决斗。但是,对于那种钝慢而又痛彻肺腑、无处不在而又永无休止的痛苦,只要有可能,我会让那个叫我承受这些痛苦的人也承受同样的痛苦:照东方人的说法,这叫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这些造物主的选民在各方面都是我们的老师,他们懂得如何让自己享受一种梦想中的生活,拥有一个现实中的天堂。”
“不过,”弗朗兹对伯爵说,“您如此持论,无异于私设公堂,自己既当法官又当刽子手,这样终有一天,您也逃脱不了法律的惩处。仇恨使人盲目,愤怒使人丧失理智,一个人要是想凭复仇逞一时之快,到头来饮下的只能是苦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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