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晚上十一点半,费盖泰国营农场的饲养员盖莱盖什喂完最后一次猪食,在宽敞的九号猪圈里又来回走了一遍,看看气温表,查查自动饮水槽。他觉得一切都已经各就各位,井井有条,然后关上电灯,自己准备痛痛快快地、让小猪们则是安安静静地睡一觉。当他走到猪圈门口,正打算离开时,突然背后有人大喝一声:
“尤日,你这个婊子养的!”
虽然盖莱盖什大名劳约什,但在这一喝之下,还是不免回过身去。他想,大概是哪一位饲养员喝醉了,躺在猪堆里“吐真言”。可是他无论怎么找,连一个人影都没有。盖莱盖什虽然狐疑不定,后来还是决定不在这上面再费工夫。他向自己解释道:也许是猪圈外面有人骂街,但也许是自己又在耳鸣了。
“改天我得找大夫洗洗耳朵,”他喃喃地说。
盖莱盖什提起门闩正要上门的时候,蓦地,又是刚才那个尖尖的、刺耳的声音:
“尤日,你这个婊子养的!”
千真万确,猪圈里面有人。甚至还可断定,这声音是从四号猪栏里出来的。
这里关着九只小猪,是刚从个体农民那里收购来弥补闹猪瘟的减员的。它们躺的样子使人想起了“特别”啊、“奇怪”啊之类的形容词。八只小猪横七竖八地睡成一堆,互相挤得紧紧的,即使最有经验的行家也分不清哪条腿和哪个头是一体。而猪栏的绝大部分地盘却被另一个沉沉入睡的小猪四肢舒展地霸占着。盖莱盖什用手电筒照了照,只见它的耳朵上伤痕斑斑,脖子上尽是一绺一绺带血的脏猪毛。
看来,这块地盘来之不易,为了得到它,这头横行霸道的小猪无疑进行了浴血的斗争。
饲养员在栏杆上支着肘,看了几分钟,想等那声音再度出现。可是眼前只有这堆小猪,别无其他。它们各自打着自己的呼噜,唯有当某一只挪挪身子,别的小猪才在梦中哼哼几声表示抗议。
突然,那只单独躺着的小猪大喝一声:
“尤日,你这个婊子养的!”
盖莱盖什吓得魂不附体。过了好一会儿总算惊魂稍定,他才勉强挪动颤抖着的双腿离开猪栏,但还是不断地回头张望。当他来到外面,才用团在手中的手绢擦干了满头汗水。出了这样的事情,应该马上汇报领导!
这天深夜,农场女经理贝尔塔·爱蒂博土还在熬夜,为一家农业杂志撰写论文。当她正在匈语大词典里查看“丰收”一词应作何解的时候,饲养员上气不接下气,前言不搭后语地向她报告,一只小猪说起人话来了。
女经理威风凛凛地推了推鼻上的眼镜说:
“盖莱盖什,您①听着:过去,您喝醉酒吃鱼粉,还在猪槽里喝水,我都眼开眼闭。但是如果您以为在这里似乎可以为所欲为,甚至在深更半夜还来和我胡说八道,那么我非开除您不可!”
① 在匈牙利语中向对方表示尊敬和冷淡都称“您”。
饲养员对天发誓,说他说的全是真话。最后,他终于说服女经理和他一起去猪圈看一看。
他们来到四号猪栏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挤在—起的八头小猪仍在熟睡。那个独自躺在一边的小猪迎着手电筒的光站了起来,嘴边挂着厚厚的白沫,翻着布满血丝的眼睛,心神不定地打量着深夜的来访者。
“说吧,”盖莱盖什在栏杆上弯着身子以鼓励的口气说道,“说吧,尤日,你这个婊子养的!”
“盖莱盖什,当着我的面您说这话,成何体统?”
“经理,请别生气。这个小猪刚才说的就是这句话,其他的话它可能不会说。”盖莱盖什鼓励地拍着那头小猪的背说:“来,你好好地说一个:‘尤日,你这个婊子养的!’”
小猪没有开口,只是一个劲地摇头晃脑,接着突然恶狠狠地咬住饲养员的手,咬得骨头格格作响。贝尔塔·爱蒂博士轻蔑地瞪着痛得跺着脚的饲养员说:
“我祝贺您,盖莱盖什,明天请把劳动手册取走①,您以后再也不会有机会和我寻开心了!”
① 意即解雇。
2.
盖莱盖什费劲地包扎着受伤的手,被锋利的猪牙咬破的地方流着血。他找了把菜刀,决定让这个使他大丢其丑的小猪一命呜呼。
小猪瞪着眼看他走过来,似乎早已料到盖莱盖什会回来的。于是它尖叫一声,冲进了那堆酣睡着的小猪中间。小猪都被惊醒了,嘶叫声震撼了整个猪圈,也惊动了其它猪圈里的值班员和巡夜的看守。盖莱盖什手忙脚乱地拉出那头死死抓住栅杆不放的小猪,用围裙裹住,飞也似地跑到饲料搅拌室里。这儿晚上没有人,再则室内堆满了塞得鼓鼓的各类口袋,起着消声的作用。盖莱盖什把小猪挟在胳肢窝下,正准备给它一刀的时候,小猪突然说话了:
“亲爱的劳约什大哥,不知道我是否可以这样称呼您,咱们可能发生了一些误会。”
盖莱盖什对这只小猪会说人话已经不再吃惊了,他摇晃着手里的菜刀,怒不可遏地吼道:
“你这个骗子,让我在经理面前出洋相。刚才问你的时候,为什么不吭气?!”
“劳约什大哥,环境不适宜嘛!如果你们把我带到猪圈外面来,那我当然是会悉听吩咐的。但您想一想,我在猪圈里只要说一个字,所有的小猪都会因此知道我会说人话。而这一点无论如何是需要保密的。”
“为什么?”
“劳约什大哥,请别见怪,这暂时还不便奉告。”
这时候,盖莱盖什的那只被小猪咬伤的右手突然又感到一阵跳痛,怒火再次涌上心头。
“你把我毁了,为了你,我被开除了,可是你这个流氓还在这里拿架子。”
小猪显得有些不高兴的样子,似乎对于需要反复向劳约什大哥作解释,已经感到厌烦了。
“劳约什大哥,别这样死板!我愿意陪您到女经理那儿去,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向她解释清楚。我担保,您会被留下来的。”
盖莱盖什踌躇着,拿不定主意:
“如果你再骗我,我当场就宰了你。”
“让我怎么说好呢?劳约什大哥,刀把反正在您的手里。”
已经是后半夜了,笃笃的敲门声把贝尔塔·爱蒂博士从睡梦中惊醒。女经理打开门,一看到盖莱盖什和挟着的小猪,顿时火冒三丈。她指着门叫道:
“给我滚出去!”
手足无措的盖莱盖什正想往回走,可是小猪却挣脱下了地,它站在女经理面前,清了清嗓子,带着尊敬的口气说道:
“请原谅我的冒昧,但是我应该为劳约什大哥讲几句话。他没有听错,我在梦中确实是说了‘尤日,你这个婊子养的!’这句话,请原谅。”
女经理大惊失色,惊恐地正了正眼镜,机械地问:
“尤日是谁?”
“是我。因为塞盖依大叔……”
“是以前的那个乡长吗?”
“是的,他是我的旧主人。农场是从他手里把我买过来的。也就是说,塞盖依大叔叫我尤日,因为我爱到处走走,他老拿那句话骂我。”
“可是,您是怎么学会说话的呢?”
“是这么回事,塞盖依大叔不是没有重新当上乡长吗?他在被迫退休的时候买了我。当时,我还只是个刚断奶的小猪娃。塞盖依大叔的孩子们全到布达佩斯去了,老伴也去世了,只剩下他一个人觉得挺没意思,想找些事儿来消遣消遣,就整天围着猪圈转,还常常对着我说说话。开始我只能听懂一、两个词,后来慢慢地什么都听懂了。”
“您的主人也知道您会说话吗?”
“不,塞盖依大叔聋得象块石头,请原谅我这么说。当然,我也注意不暴露自己。因为要是他知道了的话,说不定他早就不信任我了。塞盖依大叔去世后,他的儿子纷纷回家来,把一切都卖了,自留地也给毁了。这样,我就从落后的个体小生产者的自留地来到了你们这个发达的社会主义的农业大企业里。”
贝尔塔·爱蒂博士听着尤日的叙述,好久都没有从惊愕中摆脱出来。
“可是,您是从哪儿学来这些话的?”
小猪谦逊地低下头微笑着说道:
“随便谁只要努力,总是能学到东西的。绝大部分的话我是从塞盖依大叔那儿学来的。我把他看作自己的学习榜样。另外,我自己也努力钻研。碰巧,我们猪圈的门前挂着一个有线广播喇叭,就是农民们把它叫做‘废话匣’的那个玩意儿,请原谅我这么说。它广播的每一个节目我都听,我最爱听政治报告,不过也欣赏了不少音乐。”说着,他哼起一首俄罗斯歌:
“你是骄傲的哥萨克……”
窗外天色开始朦胧发白,已经五点多了。说不定某一个队长或技术员此刻会闯进来找女经理请示工作而影响他们的谈话。于是他们约定,让盖莱盖什暂时先把尤日送回猪圈,晚上再把他带来。 在回圈的途中,小猪得意洋洋地仰躺在盖莱盖什的围裙里说:
“劳约什大哥,别害怕,您放心!我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角色。我有一个主意,暂时不想多说,如果他们同意的话,不光对我有利,而且对您也有好处。”
3.
如何利用这头小猪的特殊才能,女经理考虑了整整一天。也许可以让他当腹语演员参加剧团的演出?!别的高见她实在也没有。晚上,她拿不定主意地问尤日:
“我们让您干些什么好呢?”
“我已经和劳约什大哥提起过,我有个主意,对我们大家都有利。”
“您想的是什么呢?亲爱的……”
小猪友好地微笑笑着:
“请叫我尤日吧!既简单又朴实的匈牙利名字。”
“那么,亲爱的尤日!您的想法是……”
“我是这么想的,我们要装得好象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你们还是把我放回猪栏,我将在那儿注意伙伴们的谈话,搜集情况,了解他们对伙食和猪舍,最主要的是对你们——这些受大家尊敬、爱戴的领导同志有些什么意见。每隔一段时间,你们相机把我带到办公室来,听取汇报。至于用什么借口,到时候由我来想办法。”
小猪翘起那圆圆的鼻子,望着贝尔塔·爱蒂博士,他不明白女经理那若有所思的目光意味着什么,他犹豫地补充了一句:
“我不太清楚,在人中间有没有这种做法,但在猪群里,我认为是非常合适的。”
女经理的眼睛终于在镜片后面闪烁起光芒来了:
“有意思!根据我掌握的最新科学情报,这种做法在企业式的养猪中恐怕还没有人试验过,我们将能获得关于这些喂养对象的第一手材料。”
她瞧着小猪问道:“您本人有什么要求?您刚才不是说,这将对我们大家都有利吗?”
“首先,我希望您恢复劳约什大哥的工作,然后再让他领五百,不,六百福林的奖金。”
“关于‘开除’一事,我宣布无效。至于奖金,我暂时给不了,因为没有钱。”
“那么,是否可以在‘志愿献血运动’的剩余奖金中开支呢?”小猪说道。
“您从哪儿知道这件事的?”
“前天,您在猪栏前走过的时候跟队长说起过,这奖金还有富余。当然有关这方面的规定我也是了解的,塞盖依大叔有一个时期常用《政府文件汇编》给我垫圈。”
贝尔塔·爱蒂博士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同意了。
“好吧!除此以外,您还有什么愿望?我指的是您自己。”
“我个人暂时什么也不要。我得先干给你们看看。不过,我深信,那些为集体出力最多的人,在论功行赏时也首先应该轮到他们。”
尤日在猪栏里表现得跟其它猪一样,整天蹒跚地走着,吃着,挤在猪群中间听听伙伴们咕噜些什么。尽管他很卖力气,但是只能提供些微不足道的情况,报告一些小猪们的牢骚,什么母猪关得离它们太远了,它们去吃奶的时间太少了,什么饲养员在饮水槽里洗靴了……。干这样的差使对心比天高的尤日说来,简直是埋没人材。
喂养大公猪的猪圈看来是他的用武之地。于是尤日要求调到那儿去。但是他还是只小猪,如果毫无理由地调到两、三岁的公猪中去,一定会引起怀疑,看来得找个借口才行。尤日于是多方和饲养员捣乱,冲着他们吼叫,咬他们的手。终于,大家公认非把这个胡作非为的家伙调离小猪圈不可了。
事情也传到了大公猪那儿。它们普遍认为,尤日太大胆了,迟早会挨整的。不过,他激烈的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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