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过天来,骄阳如火。
司令府的小白楼,会议室里济济一堂。
陆照于主位上正襟危坐,偌大江南的军政要员位列长桌两侧。
良久,仍是肃然无声。
见众人都干挨着作壁上观,陆七只好打破局面:“江北的两份通电,报上已然登出来,诸位想必都看过了,不知有何高见?”
半晌鸦雀无声后,一戴金丝眼镜斯文打扮的人率先开口:“两份通电,一则是许昀来退兵,不再与我江南对峙的声明,另一则是财政司拨军饷给西川的公开答电。看似风牛马不相及,实则是张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说话的人是陆七一手扶植起来的秘书处的处长阮哲,两人间除却这一层提拔情分,当初那段前情也是人尽皆知。谁不晓得阮哲是陆擎天为陆七选定的佳婿,差一步他二人就结了百年之好。这般情谊,自非常人可比,是以此时阮哲要第一个站出来响应。
他话还要说下去,这时机要处处长于本中忽接言道:“讨军饷讨军饷,每年的军饷,按理都应由中央财政司拨发下来,可不讨,这饷就发不下来。往年司令也要因这事费好些周折,如今江北与财政司沆瀣一气,他们显然要借军饷之事,让我们江南自乱阵脚。”
言下之意,陆七虽独霸江南,江北却断定她讨不到今年的军饷。军饷发不出,恐怕一场士兵哗变的大乱,也迫在眼前了。
话音落下,在座的人里好有几个倒吸起凉气来。
“谁教他许昀来娶了财政司长家的千金呢?”陆七左首边那人蓦地发声,面上是无可奈何,语气里却带着几分幸灾乐祸。
卢耀宗的狼子野心,陆七一早心中有数,他没能如愿当上江南的联军副司令,早就拥兵自重。陆擎天一病,再没人制得住他,只怕时机一到此人倒戈反噬的事做得出来,现在说几句风凉话,也是他的作风。
卢耀宗只是信口一说过回嘴瘾,却不道这句话真如利镞般刺进了陆七心里。当年她离家逃嫁,借着江珮儿的身份隐姓埋名,原道就此恩爱一世,谁料短短三载,那男人的薄幸就显现无疑。许昀来需要一个有财有势的岳家,襄助他的雄图霸业,偏偏江珮儿无法偿其所愿。
情报处长岳春山便在这时开了口:“苏国箴要再战西川,与沙镇方一决胜负,是势在必行。眼下江北的主意,恐怕也打到了那里。一是借西川军饷之事给江南上眼药,二则,许昀来要借此令西川各方斗到筋疲力尽。消耗掉江南之后再收西川,便是许氏在打的如意算盘。”
“可气的是,咱们江南现在只有被他们牵着走的份儿!”坐左首第二位葛长发垂头丧气道,“咱们在这里做事后诸葛亮有什么用,许昀来那小儿就能改变主意?”说着看向陆照,“侄女,当叔叔的在这里拖个大,你爹病了,你那哥哥还不成器,照实说你也不容易。可这打仗的事,不是你一个女娃子做的了主的……”
葛长发正欲继续说下去,惊觉身边的赵霆杵了自己一把,又见卢耀宗看过来的眼光里忽明忽暗。陆照那里面上不显,眼色却煞是阴沉,葛长发再不识趣,也终究悻悻地住了嘴。
不防角落里,有个人蓦地出声:“养兵生息,筹军饷利民生,才是当务之急。还请钧座不要优柔寡断,早做定夺!”
循声看去,却是副生面孔,三十开外,剑眉虎目。
那人见状,索性自报家门:“标下余应龙,现于警备署辖下保卫团效力。”
陆照听罢也不说话,不着痕迹地看一眼卫戍总长方以宁,漫不经心地将目光收回来。
她这里不置可否,余应龙立时就有了几分窘态,不想阮哲也深以为然:“余团长所言极是,此时我们江南万不可意气用事!”
卢耀宗闻言,眼皮子登时动了一下,后一刻浑浊的目光复又抹去了神采。葛长发和赵霆见他仍是一言不发,也都有样学样。
旁人听罢,都频频点起头来。陆照瞧三大军长这副袖手在侧的模样,垂在桌下握成拳头的手又用力两分,终究压住了心底的不甘。
这场会议在长久的默然后不欢而散,陆照虽未即刻表态赞同休战,却也没有直言反对。
卢耀宗目送那抹伶仃单薄的身影走出门去,嘴角不由浮出一丝似有若无的幽冷笑意。
后宅里,绿树阴浓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陆照步履如飞地穿园过径,坠子紧紧跟在后面,一张脸热的绯红,边走边忙不迭地揩着汗。沿路的丫鬟婆子尽皆识趣,见陆七黑着脸从前头回来,纷纷埋下头去退避三丈。
余清涟母女正在爱莲池畔的风露亭中纳凉,远远望见这一主一仆过来,有意抬高了腔调:“手握大权的人就是不一样,走路都学起男人那套趾高气扬了!”
陆照听她有意挑衅,顿时止住步子。仆妇秀姑素知这位心思难测,更何况她如今权势逼人,生怕闹出事来,忙近前几步来打圆场:“前头事务多,七爷难得清闲一阵,这夏日暑气重,燥热起来话里都难免有些火气。七爷现在独当大事,可不好总是置气的。”
陆七并未答她,面色却是缓了许多,秀姑暗暗松口气,不想余清涟却不肯善罢甘休:“你说那么多作什么?七爷既然占了男人的名号,自然就有男人的度量,秀姑你即便不求情,她也是甩不下脸来为难我们的!”
“你去吧。”陆照面沉似水,只丢下这一句,便带着坠子拂袖而去。
秀姑仍是忐忑,折回亭子里正欲奉劝余清涟母女回水华榭,不想这位二太太仍不愿息事宁人,竟赌气似的起身走到亭子边,刻意朝着陆七的方向大声道:“灶上风水轮流转,可莫要得意忘形,那位子你坐得,未尝我的锦颜坐不得!”
“太太!”秀姑急得喊了余清涟一声,只见那边陆照疾行的步子霎时停住,坠子反应不及,险些撞碰上去。
陆锦颜原本不以为意,却是在母亲话音落下那一瞬,恰恰与陆七利刃似的目光撞在一处。她抑不住地意乱心慌,周身头一遭渗出了寒意。
“娘!”陆锦颜杏目圆睁,有些恼怒母亲的口无遮拦,“你胡说什么?谁稀罕——”她凉凉地丢下这一句,也顾不得余清涟是何反应,带着丫头羡荷下了亭子,径直回所居的天姿馆去了。
陆照不动声色,转身看看坠子:“走吧。 ”
余清涟方才吃准了陆照不要落人口实为难自己,才成心拿话想激怒对方的。那陆七强作镇定也好,气急败坏也罢,她才懒得关心。却是陆锦颜毫不掩饰的怪罪,令她惆怅不已,暗暗埋怨起女儿不懂事来。
直到这二房的主仆几人都走远了,落错花径旁的假山石后那一行人才显现出身影。
为首的妇人粉面含春,一派自得。身旁婆子见了,连连恭维:“哎哟,这真是出好戏,到底是水华榭住着的,不着天不着地,自然晓不得天高地厚。”
“就你促狭!”妇人听罢,越发笑意深沉“可不要小瞧了水华榭,当年我娘在时,也是花费好些功夫,才冠了她那一刹芳华的。”
左右随行的丫鬟婆子都是后宅的旧人,自然听出了这话里的玄机。当年郭家嫡女因门第高华而后来居上,取代了余清涟成为陆家大太太,自此两房争斗不休,连住所的名字都要争个高下。余清涟因入府在前,早早住进了芙蕖环拥的水华榭,大太太郭氏风光盛嫁进来,住的却是尚未命名的新园子,名门贵女,哪里肯放过大做文章的机会?郭氏以所居处栽遍牡丹为由,起名“冠华园”,一语双关,既要冠盖群芳,又要名冠水华榭之上,用意不可谓不刁钻。余清涟也不肯屈就,事事都要与郭氏为难,偌大宅院闹得乌烟瘴气,后来陆擎天实在被吵的心烦,才放下身段去哄郭氏,又亲自提笔将匾额改作“冠芳园”,一场脂粉争斗才算了结。
水流花落白驹过隙,即便郭氏已故,余清涟也还是一听到“冠华”二字就恼火非常。后宅里上上下下都吃透了二房的脾气,是以明里不提,背地里也少不得取笑玩味。
婆子转转眼珠,犹自谄笑:“还是大奶奶高明,水华榭若是发起怒来,恐要水漫三丈呢!届时,不知寿阳轩的低门窄户,可否经得住?”
黄氏柳眉一挑,满不在乎道:“她陆七经不经得住,干我芝露斋何事?横竖咱们站住得高离得远,大爷那里虽处的偏些,却也碍不着谁惹不上麻烦……”
说到这里,黄氏蓦地想起此行的目的来,脚下步子快了起些,口中也郑重起来:“被她们一搅,险些忘了正事,快着点,给大爷送饭要紧。若是迟了让大爷吃上冷饭,一会儿都自己领嘴巴去!”
丫鬟婆子们听了,一个个噤若寒蝉,全都默默垂耳跟在黄氏身后。
陆鹏举落败后,本以为在劫难逃,不想陆照竟然网开一面,只是将其幽禁在后宅的偏僻院落里。那里每日有兵丁把守,陆鹏举无法外出行走,黄氏却是能进到里面送饭看望的。一朝失势,往日的鹰犬扈从,全都作鸟兽散,倒是向来不得待见的妻子,日日过来看望宽慰他,陆鹏举的脸色也日渐和悦许多。
芝露斋的丫鬟婆子知道大爷大奶奶之间一下子亲近不少,都暗自欣喜因祸得福,也乐得巴结黄氏跟着她过来送饭。
却不想,这次竟一反常态。
里面碗碟粉碎声大的出奇,外头把守的兵丁并着候在门前的丫鬟婆子听了皆是一震。
“好你个蠢妇,都什么时候还只会扇阴风点鬼火?你是生怕陆七忘了,上赶着提醒她赶快动手是不是?”
“爷,我没有……”
黄氏委屈地直落泪,陆鹏举却不管三七二十一,气急败坏骂个不停。这黄氏为了邀功,故意将方才风露亭那一幕说给陆鹏举听,言下之意要趁此时机兴风作浪让陆七和二房不死不休。陆鹏举听了气个倒仰,以陆七的城府,岂会洞察不到这些雕虫小技?小妹的手段陆鹏举是深深领教过的,现在能保住性命已是万幸,哪里再有勇气与去触她逆鳞。
这院里院外把守的兵丁,都是陆七派来的,陆鹏举夫妻这出争吵戏,没多久就传到了寿阳轩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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