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教育开始于反对所有现在被赞为大学自由的那些东西,开始于服从,开始于遵守秩序,开始于训练,开始于愿意服务。”这是尼采在本书的最后一篇演讲《衡量大学教育的三个尺度》中所说,我想可以大致概括他所认为的“真正的教育”的开端。也是我在此书中一直寻找的答案。
1. 真正教育的目标VS在国家掌控下的教育目标
尼采认为,真正的教育机构是提供真正教育的地方,而真正的教育,就是让德国的受教育者领受真正的德国精神(“德国的博学,德国的发明精神,德国的真诚的认识冲动,德国的富于牺牲精神的勤勉”),这种德国精神区别于他国精神,是铸就一个民族的灵魂,也是德国人之所以成为德国人的根本原因。能真正发扬并且领受这种精神的,就是少数天才,这些天才诞生于形而上的原因,真正的教育是保护这些天才避免夭折,且真正发挥他们的天才。因此在这一框架中,教育的真正使命是“使天才得到养育和支持”,一方面给予他们营养与滋养,另一方面是使得其他受教育者自觉形成这种服从天才的大环境。
尼采认为,真正教育的对象是少数天才,这是自然的规律。什么是天才呢?他列举了歌德、席勒、莱辛、文克尔曼等人。而德国的教育已经违背了这一规律,尼采在这些演讲中扯下了德国推行普及化教育和学术化教育的华丽外衣——以培养学生实现独立自主和个人自由为目标。受到普及化教育的人们并不怀疑这一愿景,因为谁也不愿承认自己只是一个资质平庸,只配为天才服务的人,每一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都可以有资格去批判、创造,实现自己独一无二的价值。这不比匍匐在天才脚下,牺牲自己的个人价值和自由好多了吗?
何以揭示这一谎言?他列举了大学生的现状,“走上被任用和雇佣的实际岗位之后,即使在他似乎是一个自由人的时刻,他仍被层出不穷的烦恼和怀疑所困扰,为那个了不起的自由幻想而受罚。他感到无能引导自己、帮助自己,于是绝望地沉浸到日常生活和劳作的世界里面;平庸的事物包围着他……这么早就沉湎在一个狭小的专业领域里,这一点使他惊恐……在悲凉而无可慰藉的心情中,他看见自己的计划成为泡影,他的状况令人厌恶,毫无价值,只是繁重的事物和忧伤的疲惫的交替。”最恐怖的是,经过这一切之后,“他解除了他的斗争的重要性,感到自己已经准备好去追求任何实际的乃至低级的利益。”由此可见,所谓的个人价值实现和自由,不过是一种幻想,无数青年最终面临着幻想的破灭和对自我的怀疑,怀疑过后,他们屈服于实际的利益。实际的利益!在这里,个人的利益终于与国家的利益相统一,国家掌控的教育无非就想实现这样一个目的,尼采指责黑格尔的哲学为这一目的提供了坚不可摧的哲学基础,让任何人以合适的方式服务于国家,以此为个人的最高目标。
2. 德国现代教育的两种倾向
国家为实现自身的利益,塑造了一种教育成为自己的仆役,这种教育有两种倾向,一是扩大教育的倾向,即教育的普及化,使教育沦为谋生的手段;二是缩小教育的倾向,即教育的学术化,是教育沦为学术分工的工厂。两种倾向在新闻界合流,教育的新闻化,是教育沦为新闻的附庸。
第一种教育倾向,即以利益为目标的教育,不只是个人的利益,也是国家的利益。“尽量多的知识和教育——导致尽量多的幸福。……按照这一倾向,教育似乎被定义成了一种眼力,一个人凭借它可以‘出人头地’,可以识别一切容易赚到钱的捷径……”。在这种倾向之下,尼采所认为的真正的教育,“会使人孤独”、“目标超越于金钱和收益”且“耗时太多”,便是可恨的。在这种教育选择的价值观之下,“一个人所允许具有的文化仅限于赚钱的需要,而所要求于他的也只有这么多”。大众甘愿接受这样的教育,因为这可以让他们获得尘世的幸福。但他们未曾预料到的是,“‘最大可能的普及教育’使教育大为贬值,以至于它不但不能给人以特权,甚至不能使人受到尊敬。最广泛的普及教育恰恰就是野蛮。”
第二种教育倾向,“过分地使用学者为其学科服务,学者的教育变得越来越偶然,越来越不可能了。”“学者”一词的华丽外衣下所包裹的,也不过是在学术这一工厂中的一个工人而已,不再是我们曾经以为的是一个受过教育的人。同理,他们只不过是为了学术的利益而被榨取,与第一种倾向的逻辑并无本质区别,而学术这一领域的沦陷说明,德国已经没有真正的教育机构了。(尼采并没有否定德国的科学教育和职业教育,他只是来将真正的教育与其他教育类型进行区分,揭开德国现代教育背后的东西,以证明我们缺少真正的教育机构。)
这两种倾向在新闻界合流,新闻成为大家每天接受教育的来源,它指引着方向,“记者——为当下服务的仆役——取代了天才、一切时代的导师、把人们从当下解救出来的救星。”或者如果不说单单是新闻,也可以说它隐喻了一种正确的方向,一种告诉你如何做就是通往掌声与鲜花的道路。
3. 教育机构与生计机构的对立
在教育的本质上,尼采相信人生而具有的对严肃认真问题的好奇,具有从大自然当中“对万物形而上统一的领悟能力”,而生存斗争的立场扼杀了这一能力。生存斗争的目标、对象和手段,决定了人以征服自然的立场去把握和利用自然,而不再是真正的形而上立场。结合前文所述,人被教育成为赚钱越多越好的一种生物,追求所谓尘世的幸福,如果说也曾追求过永恒,那不过也以金钱、权力、名誉等为代表的虚幻永恒。因此在这种教育的轨道上,所有被包装的词语,例如“教育”、“艺术”、“真理”等等,都缺乏一种真正的精神内涵,背后都是满足较低级的需求,而并非对于真知最纯粹、真切的需求。在这里,每个人都不肯放弃“自我”,这个自我,并不是自由的自我、独立的自我,因真正的独立与自由在这样的语境下根本不存在(详见对青年现状的描述,是现实铁证),存在的仅仅是属于个人的私利而已,因此他们拒绝服从天才,而披着独立自由的外衣选择服从利益。“因此,对于一个真正有教养的人来说,丢失的是无价之宝,即能够毫不间断地忠于他童年时代的沉思本能,借此达到一种宁静、统一,一种关联和协调,这些东西是一个被培养去进行生存斗争的人未尝梦见过的。”
而生计教育何以迷了这么多人的双眼?因为它所具有的诱惑对准了人们的“利己主义冲动、他们的软弱和虚荣”,生计教育不仅没有将人性的这些弱点予以正确的引导,而是进行利用与发挥,让他们在生计教育的土壤里接受滋养,真正具有崇高品格和素养的人在这种围攻之下,寸步难行。我们喜欢谈个人的幸福与快乐,但又有谁真正叩问过,这些幸福与快乐的实质究竟是什么?难道我们真的要像鸵鸟一样把自己的头埋在沙土里而不顾这一切,去追寻发挥我们生而具有的自利自保的丑恶本质,甚至以为他人的责任作为遮羞布,来获得所谓幸福吗?到今天,这样的教育局面,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而尼采之所以说真正的教育是属于少数天才的,单单就坚持真理而承受巨大的精神及肉体痛苦这一点来讲,寥寥几人可以做到。做不到的人,连同无数做不到的人,建立起他们看似坚不可摧的利益王国,在这里,无论多么无知、贪婪、虚伪、下流甚至无耻,他们都分一杯羹,他们尽可以发挥自己的“自由天赋”去扩展疆土,去扼杀、奴役真正具有过人天赋、高贵精神的种子。
4. 真正的文科中学与大学教育
尼采列举了德国文科中学与大学教育在这两种倾向下的教育表现,例如用历史修养代替真正的哲学思考,具体表现为用考据、求证的方式做折中性的学习。尼采多次提到,黑格尔的哲学为这种做法提供了哲学基础,黑格尔的正反合理论,在他最后的部分说明,整个历史实际上证明了他这一逻辑体系,并说明这就是上帝的创世逻辑,“存在即合理”,即便这可以解释这一切猥琐的现实,但我们绝不能说这里的“合理”就是合乎真理,就是合乎宇宙最高贵的精神!他用整个历史为自己的哲学思想作证明,但我们可以凭借这一点来反驳。更具体的例子,黑格尔说“哲学史本身就应该是哲学的”,后来这一命题演变为更过分的“哲学就是哲学史”,也就是说认为哲学本身就是前人关于哲学问题的思考,但同样我们可以对此说不,真正的哲学思考可以属于每一个人,本源性问题悬于每一个人头顶的星空,哲学的本质并不是历史性的考据。
另一方面,现代教育宣扬让学生早早地进行批判,发表自己对于大师观点的看法,并独立成文,美其名曰培养学生的独立性和创造性,实则导致人们对天才的作品再无敬畏之情,任何伟大的作品都可被被阿猫阿狗拿来进行评头论足。尼采认为文科中学首先要给予学生严格的语言训练,培养他们对语言的敬畏,对美的感知,以达到一看到新闻的时髦词语就生理上犯恶心。这也是为什么尼采提出真正教育的开始在于服从,而不是什么自由。但当下的文科中学教师并没有这个能力做到,只能做些咬文嚼字和训诂学的工作。
大学要实现真正的教育,尼采总结了三个方面,一是对哲学的需要,二是艺术方面的本能,三是希腊罗马古典文化。其实整本书中,尼采所坚持的德国精神的来源就是希腊罗马古典文化,他反复提到古希腊精神。而我们最后回到文章开头引用的“一切教育开始于反对所有现在被赞为大学自由的那些东西,开始于服从,开始与遵守秩序,开始于训练,开始于愿意服务。”这里服务的对象当然是天才,尼采在结尾并没有用论证的方式说明为何大多数人都要为天才服务,真正的教育要为天才服务,他只是用了一个场景作为比喻:
“……然而,终于有一个天才、一个真正的天才张开幻想的翅膀来临了,来到了这一群人(指演奏混乱的乐队)中间——你们立刻察觉了某种难以置信的东西。这个天才仿佛在闪电般的心灵变化中进入了所有这些半兽的躯体,现在仿佛又只有一只魔法的眼睛从他们的全体中往外看。你们在倾听和观看——但现在你们变成听不够了!倘若你们现在再观察时而狂吼时而低诉的乐队,感受到每一块肌肉的灵巧的绷紧和每一个姿势的节律的必然,你们就会产生同感,懂得什么是引导者与被引导者之间的前定和谐,在精神的秩序中一切如何拥入如此建构着的组织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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