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霁觉得自己摊上了个金玉其外的老流氓。
她脸上烧着了,红得似抹了三层的胭脂,“你……你放我下来,行不行?”
傅沉绕到她耳边,几乎无声地道:“我不。”
只余温热的气息钻入了耳孔,归霁浑身一哆嗦。
“心肝儿,别紧张。”隔着厚厚的冬衣,傅沉把手往她腰上挪,“这大冬天的,我哪里舍得让你在这里受凉。”他两手一用力,突然把人从自己身上摘了下来,稳稳地放在了剑上,手却没松,“这下知道害怕了吧!”遂又像翻书一般换了副神情,忍俊不禁了起来,笑得有些没心没肺,“你该庆幸遇上的人是我!不是所有男人都像你沉哥这么规矩本分的,这是给你上的一课。往后你自己在外闯荡,多留个心眼。遇上这种的,躲远些。”
这哪里规矩本分了!归霁浑身一凉又是一个哆嗦,只觉方才那一阵压得人没法喘气的热度倏尔消散,被冷风刮得荡然无存。
“你……”她低着头结结巴巴,眼神慌乱地四处乱撞,就是不敢看他,“你能把手从我腰上挪开吗?”
傅沉眉心一挑,勾着嘴角问她,“那你站稳了吗?”
挪了挪脚,归霁咬着下嘴唇,讷讷地嗯了一声。
“先把你的剑召回来,不然一会儿还得回头去找。”他的语气平得反倒是有点儿严肃,“现在咱们身后是没有追兵,但回头可就难说了。”
这才不过几句话的功夫,浪荡公子就摇身一变成了个正人君子。这两张脸切换得过快,以至于归霁还没能从方才那一顿真假难辨的戏弄中回过神来。
“愣着干嘛!剑不要了?”
她低低地哦了一声,使了召唤术。
这一日,他们追赶着冬日的艳阳一路往西,跃过了低矮平缓的成片山丘,沿着远江往平溪城去。
平溪城毗邻都川郡,是远山郡内最靠近都川郡的一座城池。因离都川郡不过半日的脚程,故而十分热闹。
他们一行二人飞越平溪城的时候,已是第二日的傍晚时分。晚霞染着天边,落日跌入其中溅起了一整片的金色。
“沉哥,我们不去城里住店歇一晚吗?”
衡坤剑上,傅沉果断地摇了摇头,语气却略显无奈,“身在外地,能省则省。有位道友的老巢恰巧就在附近,我们去叨扰几日也无妨。”
“老巢”二字可不怎么体面。傅沉那么一说,归霁怎么都觉得那位道友是个黑山老妖。
“他就住在平溪城郊野,所以人称平溪道人。背地里我们叫他平溪老怪或者不行老道。”
“不行?”归霁有点儿好奇,“他没本事吗?”
“倒也不是。他的名字很响亮,但可惜了他姓卜。”他两手一摊,“卜行,卜行,听着就不太行的样子!”
归霁懵懵懂懂,似懂非懂却还是不禁笑出了声,“怎么感觉比我们无澜派的姓氏还要惨淡!”
衡坤飞得更快了,好像有股无形的力量在牵引,在催促。
“是比较惨!不过也就是个名字罢了,他是个灵修,阴灵修,在修真界辈分很高。就像贺澜一样,他也是五长老之一,是木相位的长老。在灵域更是尚且还无人能出其右。他与我师傅关系比较亲近,所以我叫他一声师叔公。”
“哦!那是个大能啊!我该叫他什么?”她怀着一颗敬畏之心,兀自想了想,“长老?还是道长?”
“道长吧!”傅沉伸手护了她一把,飞得更高了,“以现在的速度,我们今晚就能到那儿。”
“平溪城的郊野很大吗?”归霁有些疑惑,“我们飞得这么快,也要从日落飞到深夜?”
她一回头,就见傅沉打了个波澜壮阔的哈欠,扰得周身气流都有点波动。
傅沉懒洋洋地道:“倒是不远,就是有点儿麻烦。”
“麻烦?”
“嗯,老头子麻烦死了!”
赶了两天一夜的路,他精神不济,看起来也没什么耐心。
夜渐深,冬日的北契更冷了。呵气成霜,冻得人眼睛都睁不开,让人不禁想起了玉临城那个可怖的夜梦。
月黑风高夜,幽深的林子透着阴森的寒。不绝于耳的沙沙声后仿佛掩着致命的危险,步步紧逼,叫人不敢掉以轻心。
归霁觉得自己好像被人盯上了,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正引她往一处去。她自己被自己的疑神疑鬼给吓着了,一手握着玉卿剑,一手攥着傅沉的衣袖,两只眼睛炯炯地扫着四周,不见半分困意。
傅沉在前头没心没肺地继续吓唬她,“这里偏僻得很,人迹罕见,一年到头来的也就是那么几个人。猛兽在这里世代繁衍,据说不乏有成精的。什么蜘蛛精啊,蟒蛇精啊,那还好对付。要是碰上了黑熊精,老虎精那种凶猛的,可就麻烦了。”
归霁听得汗毛倒立,人都快贴到傅沉背上了。
“妖怪最喜欢细皮嫩肉的小孩儿了。”他意味深长道,“尤其是像你这种处子,很受妖怪欢迎的。”
“沉哥,这大半夜的,我们为什么要在林子里走?”她战战兢兢,两条腿也不怎么利索,“我们为什么不御剑呢?”
“因为我们要去的地方,就在这林子里。”遂嘀咕了一句,“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你以为我想来?还不是因为你!”
一想到自己是个拖油瓶,归霁只得闭嘴,低头跟在后头走。
走着走着,傅沉停下脚步,回身拍了拍她的肩膀给她壮胆,“也不用那么害怕,毕竟我也不是个吃素的。今晚你沉哥就带你去开开眼界,见见那平溪老怪!”
归霁一个趔趄,脚软差点跌了跟头。傅沉好似能预判到一般,游刃有余地伸手捞了她一把。
“虽说我们都叫他平溪老怪,但就像我之前告诉过你的,他是个厉害的阴灵修。不是妖怪,而是妖怪的公敌,不吓人。”
妖怪的公敌住在这么个群妖聚集的林子里,归霁没想明白,“天敌在此,那这里怎么还能有妖怪出没?”
傅沉一本正经地糊弄道:“这就说来话长了。待我们入了天坑,我慢慢与你说。”
归霁倒是挺好奇这其中的缘由,但一想到那些横行的各色妖怪。她还是十分克制地决定先跟着傅沉入坑再说。
他们这摸黑前行,一走就是大半夜。直至四更天的时候,眼前密不透光的林子才变得稀疏了起来。
断崖出现得猝不及防,几株古树堪堪立在了悬崖旁,长成了歪脖子树,扭曲的枝杈如枯槁的手臂,绝望地探向前方的空无,叫人看得不寒而栗。
归霁怔怔地望着眼前的景象,攥着傅沉衣袖的手更紧了。
“沉哥……”她的声音透着紧张,“我觉得这个坑在把我往里边引。”
“来,过来我这里!”他说着便伸手揽住了归霁,“我在,不会有事!”
她想也没想就又抱树一般抱住了身边最稳当的靠山,这才定了定神。
断崖呈碗口状,足有三十余丈宽,深不见底。之所以说它深不见底,是因为碗底浮着一层厚厚的雾,如黑云一般翻滚着,将底下掩得彻底。
她复又抬头望了望墨色的苍穹,在惊叹世间竟有这般奇妙之境的同时,也不禁十分好奇,“沉哥,这么大个深坑,在白日里应该挺惹眼的吧?”
傅沉心领神会,“你说是,修士在白日里御剑飞跃此地时,会瞧见?”
归霁嗯了一声,“这平溪道长的老巢也未免太招摇了些!”
“看不见的。”傅沉探头朝坑底望,“如果御剑就能看见,这谷口要地还不得被灵修后生们被踩平了!”
她寻思了一番,悟了,“和仙山一样,这处也是有障目的迷障吧?”
“没错。”他祭出衡坤剑,“不然平溪老怪的老巢早就叫人给踩烂了!”
衡坤剑低低地浮着,上下颠簸,不太稳当。
“老怪就是老怪,脾气怪得很!居然还不怎么欢迎我来!”傅沉兀自笑了笑,遂低头朝着归霁把嘴一咧,干脆把人推开了,“兴许是这次我带了个生人来吧!要不我把你扔在这里算了!”
想着这里的各色妖怪,归霁根本不敢撒手,即便被傅沉扔出了怀抱,两只手却还攥着他的衣袖。一听完这句话,她索性连袖带胳膊地直接搂进了怀里。她瞪着一双清澈的眼睛看着他,努着嘴把脸鼓成了个包子,坚定地摇了摇头。
本也就是句玩笑话,傅沉哪里受得住她这无声无息的一通撒娇,当即兵败如山倒,倒得山崩地裂,塌作一团散沙,扶都扶不起来。
虽然这一路上,他嘴没上栓,经常胡说八道拿她寻开心。但有一句话,他还是凭着良心说的。那就是,他吃姑娘撒娇这一套,但傅灀除外。
踌躇地看着自己那条被搂着的胳膊,南越派年轻的掌门觉得再这么下去大抵连这条胳膊也要不得了,遂赶紧甩开归霁,抬手照着她那包子脸就是一捏,还故作镇定。
“好了好了!不丢下你!要是让妖怪叼走了,我上哪儿后悔去!”
说着,他潇洒地一跃,稳稳地立在了衡坤剑上,朝着归霁伸出了手,“阿霁,来!带你入谷!”
一阵风过,沉睡着的枯枝迎风摇曳着,傅沉的长发与衣摆也在空中飞舞了起来。夜空无月,他的身姿在半空显得嚣张而又邪魅,却又透着一身风骨。
归霁盯着这个身影发起了呆,仿佛着魔一般,连眼睛都挪不动了。
“来啊!”傅沉勾了勾手指,“要入定你好歹也挑个方便的时候!咱们现在要入谷,你麻利点儿!”
狼狈地收回了目光,她哦了一声。奋力地一跃,抓住了傅沉递过来的手。那只手上继而传来了傅沉惊人的力道,将她拉向了衡坤剑。
傅沉把人圈在自己的身前,还有闲工夫仔细地瞧了瞧,啧巴了下嘴,“脸怎么红了?”
“没……没……”
归霁想躲,却遇到了上天入地皆都无门的窘境,只得把头给低了下来。
脸上浮现了若有似无的笑意,傅沉突然觉得自己的心情好极了,一路上的糟心暂时都消散了。他低头望着那万丈深渊,沉了口气,准备坦然面对即将要发生的事情。
“没有人领着,灵宠入不了这天坑。所以咱们那两条狼都进不来了。不过我们也不会在这处久留,待我与那老怪叙叙旧后,便带你离开。”
归霁自行转了个身,躲开了那叫人有些难堪的注视。她盯着底下的云海翻腾道:“你方才不是说道长他不欢迎我……我们。”
“毕竟是大半夜嘛!就算他是灵域当之无愧的霸主,也得睡觉,不是?”
他驱剑下落,却分明感受到了一股迫不及待的力量在使劲地拽着他们,与方才的欲拒还迎截然不同。这一刻,他不得不承认这股力量的确是冲着归霁去的,这让他不得不抱得归霁更紧,但嘴上却依旧挂着云淡风轻。
“这个坑大着呢!别瞧坑口就这么点儿大,底下可是别有洞天。”
归霁被那股力量扯得有些分心,“这么……点儿大?”
“就说你没见过市面吧!”他的手死死地扣住她的腰,暗中使劲把人贴在了自己的胸膛上,试着分散她的注意,“在朝纳湖以西,大约三百多里地吧!那里也有个天坑。与这里不同,那处是一片荒漠。站在天坑的边缘,你会觉得自己渺小极了。”
顺着他的话,归霁不由地去想象那副画卷。烈日黄沙,一个白色的身影孤独地站在那一望无际的碗口处。
“塞外人叫它图拉瓦,也就是天堑的意思。”他忽而咬牙切齿,手上的力道更甚,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可惜太远了,不然还真想带你去看看!”
归霁已经被他描绘的画卷分走了一半的注意力,只是默默地在脑海中想象着那壮美的景致。她长在古悼山,外面的世界于她而言都十分新鲜。她想去那里,亲眼瞧一瞧傅沉口中说的图拉瓦,还有朝纳湖、纳西川,甚至是沉野城。同傅沉一起,去生他的家乡看一看。
眼前突然一黑,伴着耳畔傅沉的声音,还有腰间陡然紧锁的臂弯。
“我们要穿过迷障了,有点儿颠簸。”
脚下剧烈地起伏着,冷风迎头猛扑。她试着躲避这令人窒息的危险,却在最后无措地唤出了身后人的名字。
“我在,不怕!”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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