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底点灯深烛伊,共郎长行莫围棋。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温庭筠《新添声杨柳枝词》
很多人知道这首诗,是因为三、四句,我也是被这两句带入坑的。但当时所知甚少,以为就是一首女子求爱诗。自以为已得其意,便就此略过,不再过问,谁知刷到一篇解析这首诗的帖子,看过之后,摇头苦笑,这才发觉前言之陋也。
有人喜欢断章取义,单把后两句拿出来看,然后被感动得一塌糊涂,这是不对的。任何诗词作品,讲求的都是一个浑融的境界,前后要连贯,承接得自然。种什么因,得什么果,只知果,不管因,又怎能真正理解这个果呢?
这首诗也是这样,要弄清楚三四句,必须先把一二句搞懂不可。“井底点灯深烛伊”,这个头开得很奇怪,在井底点灯?有病吧。作者却不以为怪,反而郑重其事地解释,在井底点灯,这叫“深烛”。“深烛”,即在很深的地方点燃的蜡烛。是是是,道理我懂,可谁会在井底点蜡烛呢?越想越怪,这个温八叉才不管你怎么想,他这一句与后三句完全不搭,让人感觉有拼凑之嫌,任性得没边。那么,这一句真的是温庭筠随性的赘笔吗?当然不是,注意末尾的“伊”字,这个字也是让人完全摸不着头绪。“伊”是个代词,意为“他”,“井底点灯深烛他”,乍一看不知所谓。本来这句就与全诗不搭,“伊”字又与全句不搭,奇怪得很。
用平常的办法解读不出,那不妨换个方式。这个“伊”字显得突兀,定是有意为之,温庭筠把它放在这里,肯定有他的用意。诗是极为含蓄凝练的文体,惜墨如金,不可能安一个废字,一行废句。结合“深烛”来看,“深烛伊”,完全是毫无逻辑的三个字,但如果稍稍变通一下,改成“深嘱伊”,那就好解释了,深深地嘱咐他。
当然这个解释现在只是个猜测,能不能实锤,还得看看后文。下一句是“共郎长行莫围棋”。长行是古代的一种游戏,具体什么样,已不可考,唯一知道的是玩这个需要用骰子,姑且把它当作飞行棋吧。全句带有撒娇的味道,是以女子的口吻说的——老公,我们不玩围棋了,玩飞行棋(长行)吧!甜得很,但女子为什么要改玩长行呢?难道是因为飞行棋惊险刺激?如果是的话就太草率了。根据温庭筠在第一句给我设的坑,这句估计也藏着他的小心机。还是用谐音的办法逐字排查一遍,不得了了,“围棋”谐音“违期”,再加上前面的“莫”字,“莫围棋”就成了“莫违期”。不要违期?违什么期?不解。难不成还有谐音?再找一遍,没有了。
不过细细地探查,还是可以发现一些线索的。不玩围棋,改玩长行,这里突出了长行,而长行只是一种类似飞行棋的玩意,这有什么好突出的。联系一下“莫违期”,一般而言,不要违背了期限,应该是分别之时常说的,两人告别,一人说:“明年今日,此地相会,切莫违期。”另一人抱拳行礼,长揖而别。按照这样的思路,“长行”也有了不一样的意义,代表远行了。好家伙,不光谐音,双关也掺和进来了。但这里有一个疑问,如果“长行”是代表远行的话,“共郎长行”就是和郎一块儿远行,那“莫违期”也就不存在了。如此前后矛盾的一句,实在令人头大。好在李白有诗云:“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这里也是长行的意思,不过它是心的长行,是思念的长行,套用在“共郎长行”里,也是说得过去的。你没说是人还是心在“共郎长行”,那我就认为是思念的心在共郎长行。这样解释比较好。
说回长行的本意。一种类似于飞行棋的抛骰子棋类游戏,它有一个很重要的道具,骰子。古代的骰子多为骨制,是一个方体,六个面依次点上一至六这几个点,点凹进骨内,并涂为红色,名曰“红豆”。所以第三句,“玲珑骰子安红豆”里的红豆也是双关,本意是骰子上的红点,引申义是代表相思,可以吃的那个红豆。不过这个双关有些反常,人们大多只知道它的引申义,反而忘记了它的本义。我之前也闹了这样的笑话,还以为是骰子中嵌了粒红豆,这样的骰子估计连鬼都没见过。
红豆沁入骰子,而骰子又是骨做的,这叫相思入骨。相思入骨极言相思之深,此番心意定然想那个死鬼知道,因此最后直抒胸臆,“入骨相思知不知”。诘问的语气,不过不觉其严肃,反倒是觉得活泼、有趣。
总体而言,这首诗有明、暗两条线。表面上是妻子与丈夫玩长行,暗地里是妻子对即将远行的丈夫的不舍。这个妻子非常可爱,她的心事不挑明了说,处处隐喻、暗示,叫你去猜,不过这也表现了相思缠绵悱恻、难以捉摸的特点,她非常有灵性,而且带点小傲娇,各种各样的暗示让她看起来像个憋笑的少女,怎么看怎么可爱。
进行一个情景模拟:妻:相公。
夫:怎么了?
妻:你知道吗?在井底点的蜡烛叫“深烛”哦。
夫:不知道哇。
妻:额,好吧。那我们今天不围棋了,跟你玩长行吧。
夫:嗯,好。
妻:相公你看到骰子上的红豆了吗?
夫:嗯,怎么了?
妻:那你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呀?
夫:额,该你走了。
妻:你个呆子!
夫:?
妻:你走了,叫我怎么办呀。
可能不准确,但在我心目中,大致就是这个样子。整首诗描绘了夫妻之间温情、有趣的画面。先是女子来了句毫无逻辑的话,先行试探,同时也展现了她心中复杂微妙的情感,而诗中这个郎估计是个铁一样的直男,没能领悟到这层暗示。所以女子再次发力,用平常可见的物来暗示丈夫,执意舍弃围棋,改玩长行。很明显,郎依旧不解其意,女子也终于爆发,直接抒发对郎的相思,并且用的是疑问(质问应当更恰当)语气,表现了她对郎几番忽视她的暗示的不满。经过前三句的铺垫,最后一句带有的感情色彩极其复杂,除了刚才说的直言相思之意,不满直男思维以外,还有一丝傲娇在里面,她厉声质问丈夫,明显是自尊心受到了打击,这层意思类似于女朋友常说的那句:哼!我生气了,哄不好的那种!不过硬气之后,也有心软的成分在。你走之后,“我”会想你,但其实里面还包裹着一层意思,就是:我想你,你也要想我。她在委婉地警告丈夫,不要忘了她的妻子,与前面的莫围棋(违期)相对应。
这首诗最让人惊艳的地方莫过于谐音、双关的运用,使得极其巧妙,不仔细看你发现不了,发现之后,带入进去,浑然天成,简直妙极。这两种修辞手法,不仅给读者发现暗线的线索,还刻画了女子细腻的心思,以致短短二十八字,却包含巨大的信息量,让人应接不暇。
最让我感动的还属它展示出的夫妻间温情的生活片段。丈夫要出远门,妻子没有落入旧窠,使一些俗套的伎俩去表达思念,而是处处暗示,时时敲打,新奇而又有趣。在木讷的丈夫不明就里之时,矜持的妻子只好坦明心迹,只是语气不再温柔,带着倔强和怒意,不过放到我们旁观者的视角看来,只是觉得好笑,但妻子对丈夫的爱没有变,并且经她这么一闹,这个小片段也变得真实可亲。
真羡慕那个郎,有如此可爱、深情的妻子,得妇如此,夫复何求?只是他们就要分别了,空间上的距离是头猛兽,残忍地撕扯着无数段爱情。不过那又怎样呢,刻进骨子里的红豆仍在敲打着人们:相思知不知?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