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梳洗整齐,破旧褪色的夹袄随意松垮地拢在身上,几处挂破的口子钻出了洁白的棉絮,像极了初冬时落在树梢上皑皑的雪。
远远望去,她是一棵树!枝梢的木叶已纷纷凋零,原先遒劲的枝干如今也渐渐残朽;她的神情涣散,但直勾勾地看向远方,在嘈杂呼啸的海风中,蔓延着无边的苍凉与哀伤。
女人悻悻地吐了口气,思绪飞跃回五十年前。
“阿姐,你说一会儿阿爸回来,会给我们带许多漂亮的小贝壳嘛?”
“不知道,都快过年了,大人们都忙着呢,哪还有空记着你这点儿小事。”
“阿爸答应过我的事,就一定会做到!去年年关他还给我们从镇上捎了一根红头绳,你不也说过我是痴想发梦的么?”
......
正当阿离仰着天真的小脑袋,在院内与阿姐争辩时,院门外渐渐传来急促的脚步。忽的,院门被粗暴推开,一个面色惨白、全身湿漉的男人进来。
“娃儿,你阿妈呢?你阿妈上哪儿去了?”
阿离见阿爸回来,手中紧攥着一袋色彩斑斓的贝壳,兴冲冲地跑过去,拿下那一袋贝壳朝阿姐得意地挥动着,灿烂的笑容仿佛阳光下海面泛起的鳞鳞波光,银铃般的笑声恍如海鸥无拘无束地飞翔在海天之间。
“快!你们快躲好!听说村口有军队来抓人了,我去找你们阿妈!”男人将两个女儿交代好,又面布忧色地跑了出去,眼中充盈着微微血丝。
阿离紧握着装满贝壳的口袋,呆立在原地,愕然失神。
“还不快过来!傻站在那里是要等着被抓走吗?”姐姐吃力地掀开了屋门口大缸的盖子,催促着阿妹往里躲避。
“可,可是,你怎么办?”回过神的阿离茫然地望向阿姐。
不由分说,姐姐将阿妹强拉硬拽地塞进大缸,又将其遮掩得严严实实。最后,来不及躲避的姐姐被闯入的大兵抓走,坐上了远渡重洋的大船;阿离隔着缸中的缝隙,亲眼目睹阿姐不停反抗而终究被带走的事实,睁大的眼睛中满是慌张与惊恐。她全身瘫软,只眼眶默默流着怎么也收不住的泪。
姐姐被带走后,阿爸也在路上被那些兵开枪打死了。当阿妈灰头土脸、乱发蓬蓬地回来时,阿离怔怔地蜷缩在院中,手边的贝壳散落一地,色彩斑斓。
风吹起路边堆积的枯黄的落叶,席卷到女人的脚边,她的影子在夕阳的残照中摇摇曳曳,又禁不住剧烈颤抖了几下;阿离恍过神,沧桑的双眸静静凝望着稍远处更远的海平线。
就在前几日,一个中年男人找到了她。男人自称是阿离当年被抓走的姐姐的长子,如今母亲老病缠身,心中唯有一桩积年旧愿,便是与失散的阿妹再见上一面。
“她,她还在?她真的还在么?”当阿离知晓男人的来意时,污浊的眼眶霎时湿润,身体微颤地追问道。
风又急了些,女人拢紧了松垮的破夹袄。五十年,一个人几乎大半辈子的岁月,就在这漫长的、杳无希望的等待中遥遥而过。
一艘巨轮穿过远处的海平线,朝阿离缓缓驶来;她此刻焦急地踮起了脚,再也按耐不住方才酝酿的平静模样,她开始一步一步颤颤巍巍地走向码头,走向自己魂牵梦绕了五十年的场景。
轮船抵岸,只见一位鹤发衰颜的老太太在一个中年男人的搀扶下,渐渐走向伫立在风中的消瘦的女人。远处海面被最后一抹残霞映得如血色般浓稠,咸咸的海风吹起层层海浪,拍打在近岸伸出海面的礁石上,激起纯白的浪花。
“你,你,你是我阿妹么?”老太太伸出一只如树皮般皱缩的手,哽咽道。
阿离方欲回答,忍不住心内翻涌起了沉寂五十年的辛酸悲苦,竟蹲坐在地,掩着面失声痛哭。老太太颤抖着上前,紧紧抱住女人,双双嚎啕。
“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
“那年你被抓走后,阿爸也被兵打死了,我和阿妈相依为命地伴了两三年,她也就病重去了;后来又嫁了人,有了孩子,但饥荒的年岁里,孩子竟活活饿死,我男人去别地找差事也再没回来过。亏得是我这个最没意思活下来的人,老天爷偏不长眼地就留着我,白白多捱过了这好几十年......”阿离双眼空洞,静静诉说着自己五十年来的遭逢际遇,恍若隔世。
此时,夜色已微醺,深秋的晚风又平添了些刺骨的寒意;暗夜无星,一轮孤月涌上潮头,浮光一泻千里,平铺海面。
“阿姐,你说我们这一生呀,竟仿佛是活了人家好几辈子那样长啊!”
女人苦笑着叹道,月光映照在她干瘦枯槁的面庞上,慢慢风干的泪痕微微发亮;她的眼神渐渐黯然,隐没在五十年的风霜里,在沉沉的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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