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

儿时，村子东边有三个大池塘，最左边的池塘东岸往上再走一个坡，有一棵V型的芭乐树。左右两只分叉树看起来像是单独的一棵，其实是从一个树根长出来的。树根的坡下有一口暗泉，这可能是这棵树长得很好的原因。树是什么时候种下我们不清楚，从我们稍微懂事点它好像就已经那么高那么大了，据说是我爷爷种的。每到夏天，这棵芭乐树就成了我们三个堂兄弟的乐园，也是我们心里淡淡的骄傲，因为村子里其他人家好像没有果树，那时候生活水平也低，我们几乎没怎么吃过像样的水果。

夏天的时候，每到放学，或者周末时间，我们一有时间就会跑去爬芭乐树，通常左边的树比较好爬，我们三个对爬这棵树的窍门比别人清楚。所以通常芭乐长得稍微成熟点我们就会满树找，硬梆梆的芭乐也会摘下来啃，也抓金龟子玩。

经常，我们在三个一起出动，或者还带着小弟们在树下的话，动静太大，这个时候，在池塘的对岸会有一个老人家远远地喊：是哪来的小孩在那摘芭乐（大意是这样吧，原话有时候不一样）。我们就在树上喊着回应：奶奶，是我们啊。

是的，那位老人家就是我们的奶奶。

奶奶的娘家在一个叫竹屿的村子，儿时总觉得这个村子比我们富裕好多，因为他们有很多盐场，是公家的。我很小的时候心里总有个小小的疑问，为什么奶奶会嫁到我们这么穷苦的村子来。大概也是因为本身就是生产盐的地方出来的吧，奶奶的口味比较重，喜欢吃咸。

据父辈们说，奶奶一生没怎么做过重活，这在我们那样的农村里是比较罕见的。我自己的分析，可能的原因有几点：

1.她是从相对比较富裕的地方过来的，农活应该不太会

（但这个原因应该比重比较小，见过很多其他女人嫁到我们那之后开始学着干所有的农活）

2.可能爷爷比较疼奶奶，不让她下地干重活。

这完全是我的猜测或者我心里的美好愿望，因为在那个年代的农村几乎不可能。爷爷去世的早，我对他几乎没有印象，对爷爷的认知完全是从奶奶和父辈们的口中得知的。爷爷是个忠厚老实的人，这点村里人都知道，能让给别人的就让给别人，也不计较。据我父亲说，爷爷曾经说过一句话，父亲把它奉为座右铭，大意是“该你得到的你总会得到的，不用计较太多”。加上我所听过的零散事迹，可以想象，这家里应该是奶奶说的算，奶奶年轻的时候是比较强势的，或许她本身也不想去干那些农活，爷爷也就顺着她，这是有可能的。

3.奶奶生育早，儿女很早就能干活。

这应该是最主要原因，奶奶有四个儿子，三个女儿。都是勤劳顾家型的，（我父亲是老三）。特别是老大，很早就跟别人出去做推石头挣工分之类的事情。听他们说过一件事情，当时出去干活，上面给的伙食是一份煮面条，大伯就把汤喝了，把面条带回来给家里的弟弟们吃（在他们那个年代，能有面条吃是很奢侈的事情）。

而且，那时候好像还是大锅饭时代吧，其实没那么多活可以做（我猜的），所以也不用奶奶出动了。

4.那么一个大家庭，家务很多，奶奶负责照顾整个大家庭应该就够忙够不易了。

这应该是另外一个主要原因。吃大锅饭的时代过去之后，家里开始做斗笠骨架，这是一门挺稳定的生意，据说，在当时，靠着这个生意，一家子的日子算是过的不错，那么奶奶就更不需要去干重活了。

因为主内，加上奶奶生性强势，在她比较年轻的时候，和几个媳妇难免有婆媳矛盾。几个儿子都孝顺，儿媳妇终究还是要让着她，顺着她。客观的讲，奶奶是比较强势霸道的，但是在几个儿子均衡和顺让之下，家庭还是维持的很和睦。待儿子都分家之后，关系就更和谐些了。待到奶奶进入老年后，儿子儿媳孙辈都孝顺，奶奶就渐渐脱去霸气的外衣了。

奶奶膝下孙子很多，内孙外孙二十个，物质条件限制，她其实很难在物质上体现她对孙子们的疼爱。平心而论，疼爱的天平难免时有倾斜，但从我很小的时候，这方面我竟然就很理解她。

按农村里的说法，奶奶是个好老人，没见过她有出言不逊的行为。我们在农村里经常见一些老人嘴巴很不干净，不止街头巷尾骂街，对子孙也经常骂骂咧咧，这点我从未见过奶奶讲过不干净的言语，即使有一次奶奶和爸爸妈妈闹矛盾，她也就是到爷爷灵位前哭，对我们这些孙子更是没有半句骂人的话，更无脏话。这点或许一下子觉得没什么特别，仔细想想，在漫长人生路上一直这样子，那就是内在的优良品质。或许她未曾给自己或者子女立过什么规矩，但是大人在做小孩在看，我从未见过父辈们用激烈的言语顶撞奶奶，跟不必说用不逊的言语了。老人常说：屋檐水滴在屋檐下

（我把闽南话翻译过来），大概就是说的这种情况。

很小的时候（那时候奶奶的几个儿子已经分家，爷爷已经过世，奶奶和小姑在老房子自己过），我和经常和大堂哥，还有几个兄弟们去听奶奶讲一些更早年代的往事。说的最多的应该就是我父亲小时候的事情，应该是我父亲3~5岁的故事吧。父亲在家里排行老三，在他很小的时候，不知道什么原因，爷爷奶奶把父亲送给同村另一户人家。这户人家的女主很坏，她自己也有儿子，大概比父亲小，经常逼小小年纪的父亲去养牛什么的，还要照顾比他小的小孩，也经常打年幼的父亲。有一次，父亲估计是把钥匙弄丢在水塘里，或许是别的什么事情，总之，是被那家女主吊起来抽打，村里有人传话给奶奶，奶奶也是性情刚硬的人，直接就跑去和那家女主大吵（不记得是否打架了），并把父亲要回来了。

大概还有别的故事，但是我只记住了这个故事，每次听完这个故事，我们总是一方面气愤不过，喊着要去揍那家子（事实上那家男主人是个很好的人，后来做了很多年村里的“庙公”，很得村里人尊重，父亲也一直很尊重他，基本上把他当义父对待，我们一直喊他“伯公”），另一方面庆幸奶奶把父亲接回来养了，不然我们就不会有这样的生活氛围，不会有这么多兄弟，不会有令人羡慕的芭乐（是的，小时候大概就是这么想）

还有两件事情，我一直深深记着

在我大概八九岁的时候，那时候年轻的父亲脾气很暴躁，我们被揍是常有的事情。有一次我不知道犯了什么错被父亲揍了，说来也奇怪，一般我被揍是不敢跑的，但那次就是跑了，或许还没被揍就跑了吧，具体记不清了，总之是跑了，刚好又是晚上，其实是没有地方去的。不知道为什么就跑到奶奶的住处去了，估计是跟奶奶投诉了一番父亲的不是，记得奶奶很生气，煮了一顿白米饭给我吃（那时候一般初一十五才会有白米饭吃，吃白米饭算是很好的伙食了），然后把我藏在她的被窝里。

老爸老妈到处找不到我，最后找到奶奶这，奶奶很生气地说：没在我这。

后来父亲在一次聊天中说，其实他听了奶奶的回答就知道我在那了。

每每回忆起这件事情，心里总是好温暖。

另外一件事情发生在我比较大的时候，大概我上初一初二时，那时候奶奶年纪已经更大了，但是身体还很硬朗。一次我弟生病了，发高烧，40度，镇子上的医生都搞不定，说要送到县医院去，还叫了救护车还上了氧气，那架势，很危急的样子，大人们都很慌。奶奶也帮不上忙的，她就在我家里拜神（通常这个时候她还会去拜爷爷），然后从大厅走到院子的时候，她又仰天对老天爷说：天地公啊，如果你要收走一条命，就把我的命拿去，把我孙子留下。

这件事情也是一直待我心里很温暖的角落。

或许每个孙子的记忆里都有那么几件很深刻的事情跟奶奶有关，汇聚起来，该是一本什么样的小说。

2011年，奶奶在一条巷子里摔倒了，幸亏被一村民发现，扶她起来并通知了父辈们，幸好及时送医院，有惊无险，全家惊慌了好长一段时间。从那之后，奶奶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了，当时我还在深圳，春节回来的时候去看她。奶奶总是会拉着我们说说这说说那，老人家说着说着就哭，大意是从死神手里跑出来了，很感慨，也说别的老人家很羡慕她，也说病痛缠身，很痛苦。后来，每次回来都会听她重复说这些，但是都会很认真地听，就像第一次听一样。

或许因为奶奶从来没做过重活，或者运动不够，奶奶各个关节通风很厉害，加上高血压，这些年基本上打针吃药不停歇，加上病痛天天有，儿女们后来习惯了，她喊痛就打针，一开始打针还能止痛一段时间，到后来竟然打针也没什么效果了。奶奶其实是有个性的人，她后来也不愿意对儿子们说了，孙子们回来她还会对孙子说说，边哭边说，说完之后还要嘱咐不要跟伯伯叔叔们讲。

2012，2013年期间，我买过“骨节灵”回来给她吃，开始吃下去竟然让她的关节疼痛都消失了，她高兴的不得了，直呼我为“金孙”。还跟我说舍不得吃，我就跟她说放心吃，不贵，我们会再买。但事实上，这个药后来也不灵了。疼痛还是伴随着她。医院也说年纪大了，骨质不行，这个也没有办法根治。

病痛，加上孤独（奶奶那辈分的老人家陆陆续续过世了，偶有一两个老人能过来看她，也基本上各说各话，因为她们耳朵几乎也都听不太见了），奶奶经常有轻生的念头，还曾经偷偷买了老鼠药藏着，幸好被姑姑发现了。于是父辈们把能致命的东西都收起来了。

其实儿子女儿经常陪着她，父亲他们四位兄弟房子都挨在一起，这十几年来奶奶基本就是跟儿子们住在一起，加上姑姑们经常来看她，还有一位很贴心的孙女（这个妹妹是我们孙子辈中跟奶奶最贴心的，也是对奶奶最孝顺的），说起来应该不孤单，但是奶奶精神状态确实一年不如一年。

今年9月份，奶奶突然倒下，全家又惊慌失措，我们也都从外地赶回来，奶奶已经不能言语，看人也看不清楚，听到每个来看她的人的名字后就呜呜大哭，我们都以为奶奶大限将至。但是在悉心照料之下，奶奶奇迹般恢复着，饭量也不错，一顿饭能吃两碗，我们都很欣喜。只是奶奶身体机能退化的很厉害，起床自己是撑不起来的。但是我们觉得奶奶过了9月份那关，应该会好起来，起码几年不是问题。

2017年12月5日（农历十八）上午，噩耗传来，奶奶仙逝了，享年八十八。接到电话的我一时不敢相信，还想着春节再回来看她的，后悔没有早点回来，后悔以前一直想在奶奶还在世的时候拍一张大家庭全家福好让她高兴高兴，却一直没有做。

奶奶还是遂了心愿，结束了疼痛，只是留下我们悲痛不已。

一直想写点什么，记录一下奶奶，凌乱写了这些。明天是奶奶出殡的日子，谨以此文祭奠奶奶。

愿奶奶天堂走好，那里不再有疼痛，那里有爷爷陪伴。

2017.12.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