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1月13日,冬季,农历腊月初六,距离第二年春节不远。诗人海子写下了这首他最广为流传的抒情短诗《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一个多月近两个月以后,也就是农历的第二年刚过完一个月,诗人离开了他写诗的那间屋子,在山海关到龙家营的一段铁轨上卧轨自杀。
诗人死后,他杰出的诗歌和他的名字一起传遍古老的中国大地,并且渐渐成为一个年代的醒目的标志和一种神话。尤其是,今天稍微知道点中国现代诗歌的中国人,提到诗歌,往往不能不提到海子,提到海子,顺口就是那句“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首诗俨然成为海子的一个最明显的标签。不论海子本人(当然他本人已经无法表示支持或者反对)和他的好友、他诗歌界的崇拜者们愿意不愿意,普通读者就是从这首诗开始了解海子阅读海子。甚至不阅读海子的人们,也知道一句“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对海子来说,这首诗是幸运的,当然,也有一定程度的不幸。先说幸运的一方面,海子知名度之高,在中国现当代著名诗人中不能说独占鳌头,但也一定名列前茅。不能说这是完全得益于这首诗。从人们对海子诗歌的熟悉程度来看,其名气与这首诗的关系十分紧密。可以说,这首诗对海子如此广大而持续的知名度具有重要意义。
另一方面,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是其一。德不配位,必有灾殃,这是其二。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首诗的名气实在太盛了,一方面,它遮蔽了许多其他诗人的其他诗歌,另一方面,它遮蔽了海子自己的其它诗歌。它就像一个过度生长的幻象——一首名气过于臃肿的诗歌必定产生于某些深刻的误会。尤其是,这首诗已经在诗歌领域外以异样的方式流行——对这首诗痴迷程度最深刻的人恰恰是最不能理解这首诗人。也因此,在更为专业的读者和作者那里,这首诗成了海子的减分项,而且常常把对这首诗质疑转移到对海子诗歌水平的质疑——海子是否被高估?成为一个比较热门的话题。我无法判断海子是否“被高估”。因为我不知道海子的底在哪里,也不知道,海子的名气是否已经膨胀到超出他的诗歌水平的地步。我引用两个人的看法。其一是北大教授曹文轩“海子不是娘老子喂大的,海子是上帝喂大的”,其二是北师大谭五昌教授“仿佛海子就是大地抒情的器官”。假设海子被高估了,他也当的起这份高估。
顺便提一下,被普通读者误读和高估的诗人中还有一位名字更为响亮的大诗人——李白(举两例,南陵别儿童入京,黄鹤楼)对其他大诗人我们也会有不同程度的误读,毕竟诗歌的流传和误读脱不了干系——不是误读造成了广泛流传,就是广泛流传之后必有误读。
而专业的作者和读者自然会尽最大努力排除误读的部分。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必然会对这些误读有某种不满,他们想给这些误读来一次纠正,清除幻象,切除肿块,当然,这些人首先是对自己负责任。他们意识到对海子盲目而狂热的造神运动已经损害到诗歌本身。所以那些专业的读者和作者开始给海子的诗歌挑毛病——事实上海子的诗歌确实存在一些问题——就是希望破除这种神话以及对他的盲目崇拜,把他和他的诗歌拉下神坛。这不是一个坏现象,只有下了神坛的海子,他的诗歌不再句句经典的时候,我们才能在其中发现很多问题,才能披沙拣金,找到海子诗歌魅力的真正核心。
被普通读者封为“神作”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自然而然被推到风口浪尖。这首诗,说起来呢,优缺点都很明显,它可以为解读海子提供一种比较经典的范例,为什么我要这么说?因为《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首诗把海子的天才与平庸,敏锐与迟钝,绚烂与浮华,精致与粗糙通通暴露出来。这也是这首诗争议很大的原因。就诗论人或者就人论诗,这首诗与海子本人的气质十分类似。
现在越扯越远,还是就此打住,来看看诗歌本身。
第一部分:诗句分析
我们从第一节依次往后看。
第一节“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里海子写了一些很生活化很细节的场景,但是他没有把每一个细节都暴露出来,比如“紧握斧把,对准木柴,用力挥下”。他把细节用“劈柴”这个词概括出来,再比如“用手指梳理马的后颈/梳理鬃毛中飘起的风声”或者“乘船或骑马,踢开马路上的波浪”海子所写的这些东西本身都具有很强的画面感和细节感。喂马,劈柴,周游世界,但他没把画面和细节完完全全搬到纸上。他需要的不是这些词背后错综复杂的细节和情况。他要的是这些词本身以及这些词所能释放出来的感觉。因为细节容易松弛人的注意力,丧失人的想象力。词语是我们对事物本身的综合体验和认知,一个词语是由它所代指的事物和它所言说的事物的所有可能性组成的。事物本身是排斥想象力的绝对的。是词语打开了事物的通道。喂马,劈柴,周游世界,这三个词不是通过长镜头的画面式地带来确定性而是通过概括性的模糊性的印象派的方式层层渲染,给出一种暗示。第一句有一个词“幸福”提供了这种暗示的方向。反过来“喂马,劈柴,周游世界”也变成了对幸福一词的解释。
“关心粮食和蔬菜”
这里很明显用的象征手法,“粮食和蔬菜”说到底是关于吃的,是“衣食住行”中的一部分,海子把生活浓缩为两个名词“粮食——蔬菜”略显粗糙 当然这和他本人生活的穷困有关。
这一节最后就是“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实际上,这并不是一句视觉体验的诗。我的理解是房子面对着大海,而四周种满或者开满鲜花。这里他所传达的不是画面,而是想象和领会,他意在营造情景而非描述画面。
第二节“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告诉他们我的幸福/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我将告诉每一个人”同上,这里的诗句也是很渲染很情境式的。
第三节“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诗人不愧号称浪漫主义诗人,这种对山河的重新命名有一种和世界初次相逢的天真感。而且,他要把这种天真的幸福传递下去,“愿你……愿你……愿你……”三个排比层层递进,将这种感觉推到高潮,最后“我只愿……”将这种高潮继续升华,完成一次突破,由凡尘进入诗境。
第二部分 关于诗歌的音乐性
这里的音乐性不是指押韵与否,诗歌和歌词不同,这里的音乐性主要考虑它的内在节奏。
先给大家看一句诗“郊外下着细雨的宋代的黄昏”(解释略)
现在看这首诗,第一节的语调是很舒缓的,和它生活化的内容相得益彰。
至于第二节则契合诗人浪漫主义的气质。第一行节奏稍稍舒缓,第二行语速稍快然后停顿然后缓和,会有一种紧张感,因为“告诉他们”之后,仿佛应该接一件了不得的大事,但是这里只用我的幸福这样一个比较空泛的表述,不具体提,会有一种有什么东西从纸上溢出来的感觉第三行,节奏更快了,“幸福的闪电”是一个比较短促有力的搭配,本来这个地方该是“幸福一样的闪电”或者“带着幸福的闪电”可是如果这样写,它的力度会变弱语速也会降低,会破坏诗句整体的和谐。闪电一词再配上这个短促有力的句子,使得诗句有像闪电一样骤现的效果,“幸福”一词就有了不容置疑也不能拒绝的强度。“我将告诉每一个人”这里节奏又放缓,承接上一行,有一种诗人化身闪电的错觉。
第三节第一行“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注意他的停顿。在这里诗句有一种朝天飞翔的感觉“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是助跑“取一个”开始升空“温暖的名字”已经飞起来了。而且,注意诗人的视角“每一条河每一座山”视角是在逐渐爬升的,而且两个“每一”就有一种在空中俯瞰大地的感觉。
接下来四行排比,没什么可讲的。
最后一行“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明显是在前面越来越高昂的情绪中冷静下来,有一种淡淡的失落感。
第三部分 诗歌主题
这首诗创作于海子死前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前面提到过1989年1月13日,冬季。诗人在凛冽的冬日写下了《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结合背景我们会发现这首诗类似于在黑暗中歌颂光明的那一类诗歌。当然海子对幸福没有那么确信。最后一句“我只愿……”明显是把自己与尘世对立,把诗人自己从他所祈祝的幸福中剥离出来,单独放置到幻象当中。
下面看第一节,这里是很生活化的内容。海子生命的最后几年,常常孤身一人待在大学教师的单身宿舍。因此,生活化的诗句与他本人的生活毫无关系,只能说是一些美好的愿望和想象。这种美好的想象正好反衬诗人生活的贫瘠和内心的绝望。
第二节有一个很引人注意的词,就是前面提到的“闪电”。“幸福的闪电”当幸福和闪电放在一起,也有幸福短如闪电之意。
另外,前面两节的开头都是“从明天起……”海子把所有的希望和期待都寄托在明天。所以,他的现实,他的“今天”是不幸的和孤独的。
最后一节,诗人海子将一切美好的祝愿都送给了陌生人,而自己却“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前面提到过情绪到这里有一种失落,他似乎确认了尘世的幸福与自己无关。所以他的房子是面朝大海而不是人世,他的周围是春暖花开而不是亲朋好友。他好像把自己关进一间坟墓。尽管这坟墓看起来浪漫又温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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