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来

作者: 青青如竹筠 | 来源:发表于2018-11-24 23:25 被阅读0次

    金来是一个瘦小的男人。

    他也是千千万万普通的男人中间最普通的一个,普通的就如同路边一棵任人践踏的野草,也好像从不曾来过这人世一样。

    可是,每次想起他来,我的心都被扯的生疼生疼,他那一双微笑的眼睛,长长的睫毛,犹如一汪幽深的湖泊,然而那里面盛满了贫穷,苦难和不幸……

    大约我读初二那年,有一个周六上午放学回家,家里来了几个陌生人。有一男一女,大概三十岁左右的样子。还有一个小女孩,刚刚会走路,女人的肚子很大,应该里面还怀着一个小孩。我听我妈说,这男的叫金来,女的叫小珊,躲计划生育的。他们是毛庄的,我妈的同学我秋姨介绍来的。这男的几代单传,头胎生了女儿,巴望着这第二胎能生个小子,为他们毛家续续香火。怕同村的多事之人告黑状,坏他们生男丁的愿望,所以恳求秋姨帮他们找个牢靠的地儿躲一躲。

    秋姨和我妈是高中同学,她性格泼辣,为人豪爽。但我妈却温婉倔强,与她截然相反,真不知道俩人怎么会成为好姐妹,以至于各自为人妇为人母后仍然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可能是秋姨看重我妈这个人嘴巴比较紧,从不多说废话,也可能她特别信任我妈,所以金来一家找到她帮忙时她就想起了我老妈。

    按当时来说,这是在干违法的事,包庇人家偷生,查到是要被抓的。我妈一开始也不想多事,何况她本身还是村里的妇女队长,咋能带头干犯法的事呢,就说我们这里计划生育抓的也很紧,我家也没多余的地方住人。

    秋姨不答应,苦口婆心劝说我妈,我妈三下五除二被说心软了,想想人家女人挺着一个大肚子,既然来就来了,不接收也不行,总不能告密让她被抓去把孩子引产,好歹那也是一条鲜活的生命啊!苦思冥想半天,想起我爸承包的几亩鱼塘边上曾砌了一间小渔屋,平时晚上看鱼住过。

    最后,就把他们一家三口安顿在小渔屋住下了。

    生活安顿下来之后,金来也不能闲着,一家三口离开了自己原来的村庄,离开了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生计总得有个着落。女人大着肚子,也不能干什么重活,孩子又小,作为一家之主的他不得不承担起责任来。

    我爸当兵时有一个战友,是邻村的,他一开始做兽医,后来不干兽医了就开了一个砖窑厂。于是,我爸就推荐金来去他的砖窑厂干活。砖窑厂的活大多又脏又重又累,金来每天早出晚归,左肩上老是搭一条破旧的毛巾,右手用富光塑料杯提了一壶茶。

    赶上下雨天,砖窑厂不能正常上工,金来就回来歇着。说是歇着,其实每一刻也不闲着,他帮小珊又是抱孩子,又是做饭。有时,我爸妈他们打麻将三缺一,就叫上小珊,金来就抱着小孩在旁边看着。

    我妈天生心软,把鱼塘边一块菜地劈给他们一半,让他们自己种点菜节省点儿开支。还翻箱倒柜找出来我们姊妹几个小时候的小衣服给他们孩子穿。因为我妈是老裁缝出身,给我们做的衣服也多,样式也比较新颖。小珊高兴的不得了,一个劲说比街上卖的还好看。其实,她哪里知道,我妈把我们的小衣服收藏了这么多年,又没扔掉又没送人,是想留存一份纪念呢。

    我不经常回家,上初中后就住校了。不过,每个星期回家的时候,总会碰到金来。他见到我总会微笑着和我打招呼,他从我身边经过时,我总能闻到他身上有一股刺鼻的膏药的味道。

    我很好奇,就问我妈,我妈说他在窑厂干活,身子骨太薄吃不消,腰肌劳损,天天得贴膏药才行。我听后,心里不由得很悲凉。

    后来,连续下了几场大暴雨,砖窑厂也被冲垮了,所有的砖坯也成了一滩滩烂泥。我爸那个战友几乎一夜白头,闭门三天三夜后决定再创业,办个养猪场。于是,金来就去给他帮忙喂猪。

    喂猪活比较轻松一点儿,他就又找了一份给人家锄草的差事。一天五十块钱,上午二十五,下午二十五。听我妈说,等晚上金来喂完猪回到家的时候,他老婆孩子早已经呼呼大睡了。

    日子也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

    有天深夜,下着小雨,他拿着手电筒急急的上我家来敲门。原来是小珊要生了,他让我妈帮忙接生。我妈也很害怕,她从没有过为人接生的经验,只好跑到邻居家把大娘叫醒,她们俩女人就这样跌跌撞撞地跟着金来一起去给他老婆帮忙接生。经过一番紧张的准备工作和小珊的努力,孩子终于生下来了,不巧,还是个女孩。

    金来也没有说什么,小珊却嚎啕大哭起来。随后,我妈和大娘劝了她良久,才慢慢停止了痛哭。我妈说,你看我不也有女儿吗?也没什么不好啊!农村老俗话说,生娃先生女,做鞋先做底,既然会生女娃,也就会生男娃,最好顺其自然,不能太过于伤心了。

    自从二女儿生下来之后,小珊的日常任务就是带娃。我妈看她一个女人带俩娃也辛苦,有时她一个人在家时,就喊她上我家来吃饭。时间久了,也习惯了,我们家一做好吃的,就把他们一家人全叫过来。不过,金来每次都找借口推脱,他说麻烦我们家太多了,已经欠我们家很多人情。任凭我爸妈怎么叫他,怎么解释,他还是一个人在家随便做一口吃吃,死活不肯来我家蹭一口饭。小珊倒不客气,你叫了就来,反正不吃白不吃。

    有一次,我仔细打量小珊时,发现她的嘴巴长的特别大,嘴唇也特别厚,我就把我的发现告诉了我妈。我妈说,这种面相的女人可能会吃穷丈夫的。当时,我不理解什么意思,也一直没放在心上。

    时间如流水。

    转眼间,金来的二女儿也会走路了。我面临中考,压力很大。不知怎么地,喉咙破了,话也不能说了。我爸带我看了好多医生,吃了好多药,还不见好。我妈也替我心急火燎,她也舌头烂了,嘴巴烂了,我们娘俩都严重上火。金来听说后,偷偷回了一趟他们村里,带回来一大包东西给我妈。我妈打开一看,原来是晒干的槐米,还有槐角。他说,用这两样东西泡水喝,坚持一个月,差不多就好了。或许病急乱投医,我和我妈照他说的那样天天泡水喝,喝了两个月,竟然真的好了。

    中考后,我回来时,没有见到金来小珊他们一家人了。我问我妈,我妈说,村里有坏人告状,说我妈包庇超生犯,也幸亏有人提前透露消息,金来他们被连夜转移走了。我问我妈他们去了哪里,我妈说她也不知道,只知道大概是桐柏山那一带。之前他们一家在的时候,我家挺吵的,现在走了,我倒有点儿小难过了。

    再后来,我去县城读了师范。

    第一学年的暑假里,秋姨来我们家玩。她问我想不想去她家,我说想去,我还从没有去过呢。就这样,秋姨从我家走的时候,我也背着自己的背包跟她一起去她家过暑假了。

    秋姨家在镇的东北角,地理位置很偏僻。我想不到,在二十一世纪的中国,在南阳盆地这块土地上,那个村子竟然没有一条像样的大路与外界连接。

    走过一道道田间地头的路埂,再趟过一座漫水桥,然后爬几个坡,方才看到一条稍微平坦的大路延伸到村子里。

    小时候,常听我妈提起秋姨,说她是王银环下乡,我曾傻傻地问过我妈,既然秋姨那么漂亮那么能干,为啥要嫁到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去?我妈说,没办法,她是换亲,如果不这样她娘家哥哥要打光棍了。我听不懂换亲是什么意思,但是知道秋姨肯定也有她的苦衷。好在姨父那个人忠厚老实,家里里里外外的大事小事都是我秋姨一个人说了算。

    每天早上,我就和表姐一起去地里玩,她翻红薯秧,我被秋姨批准不能干活,就在地头逮蚂蚱玩。中午,在堂屋地上铺一张凉席,吹着头顶咿呀呀晃动的吊扇,拿一本书一边看一边酝酿睡意。晚上,就跟着表哥一起去捉萤火虫。我的小日子过得倒也舒坦自在。

    有一天,秋姨在灶屋烧饭,小珊突然来了。原来秋姨是金来门上的一个婶子,他们从东山回来后,一直在家里。小珊不知道听谁说我来秋姨家玩,便回去对金来说了。夫妻俩一商量,非要拉我去他们家吃一顿饭,报答我们家对他们过去的照顾。

    我实在不想去,小珊又是拉又是拽,一心想要我过去。秋姨看她让的也实在,就说你过去吃顿饭吧。我没办法,就跟着她一起去了。

    到了她家一看,金来正在炒菜。炒了好多菜,锅台上已经没地方放了,就放在水缸的盖子上。他们家没有传统的四合院,也没有院子,只有坐东朝西的三间瓦房,瓦房对面是一个土坯和茅草砌成的小灶屋。有两个小女孩坐在灶屋外面的泥巴地上,都趴在掉了一只腿的椅子上写作业。我想,她们俩应该就是老大和老二吧。我走过去,看她们姊妹俩写字。我问老大叫什么名字,她说叫婷婷。我又问老二叫什么名字,她害羞地扯了扯姐姐的衣角,低着头不作声。老大替她説,她没名字,我妈叫她二妮。我很奇怪,孩子都会写字了,怎么可能没有名字呢?小珊走过来解释说,二妮是黑户,没有上户口,也没让她上学,就整天跟着姐姐瞎混混。我听了之后,总觉得这样不妥,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对小珊说,我帮你们老二取个名字吧。小珊说,你这个大学生给我们二妮取名是再好不过了。我想了片刻说,就叫雨萌吧,听说她出生那天下小雨,雨泽万物,万物萌发。金来在灶屋也听到了,他也点头连说好听好听。我走到小二妮身旁,拍拍她的头说,你以后叫萌萌了,叫毛雨萌,好不好。她眨着一对和她爸爸一样的大眼睛,看着我,没说话。

    “哇——哇——”,屋里传来婴儿的哭声,小珊赶忙进屋,我也跟着进去了。天啊,原来她和金来在东山躲避期间,又生了第三胎。还是个女孩。

    饭菜做好了,可他们连一张桌子都没有。于是,我替他们想了个办法,拿来两只空水桶,把切菜用的长案板往上面一铺,正好当桌子用。我在心里默默数了一遍,他们夫妻大大小小准备了十二个菜。我说菜太多了,吃不完真的浪费了。金来咧开嘴一笑,说没事没事,你是我们的贵客。我说,真的准备的太多了,我也吃不了多少的。小珊也说,没事没事,能吃多少就吃多少吧。

    我招呼那两个写字的小丫头过来吃饭。小珊却说,不要理她们,女孩不能坐桌。我一怔,女孩不能坐桌,那我不是女孩吗?我看小珊执意不让她们姐妹坐过来,我就给她们每人碗里拨了一些菜,让她们也一起吃。看着两姐妹狼吞虎咽的样子,我猜她们肯定很少享受到这般待遇吧。

    那顿饭,不知道是怎么吃完的。结果肯定是剩下来很多菜。我已经记不得最后是怎么回到秋姨家的,只记得两个小丫头和我挥着小手再见,可能她们觉得因为我去他们家借我的光才能吃到一顿像样的饭菜吧!真不知道他们平时的日子都是怎么过的……

    暑假过了一大半,我从秋姨家回来了。我把去金来家吃饭的事和我妈说了。我妈说,他们一家人也真是命苦,金来的老娘是个智障,整天疯疯癫癫的,父亲得了一场大病变成了瞎子,还有一个姐姐,也是个智障。他父母之前也生过两个儿子,还没到成家立业的时候,都得病去世了。没病没灾长的又好的,就金来一个。可是,就是因为一心想生个儿子,却死活生不出来。我说,干嘛非得生个儿子呢?女儿养大了不一样嘛!我妈说,农村的传统观念根深蒂固,一时半会改变不了。

    我从没有感觉到如此的无语过,是因为可怜这一家人,可怜他们的贫穷落后,可恨他们的愚昧腐朽,心痛他们的命运多舛,痛恨他们的麻木不仁。但是,依我一己之力,能改变什么呢?

    你永远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同时,你也无法叫醒一个麻木不自知的人。

    过了几年,我去南方谋生了。

    零七年,我回去的时候,无意间提到金来,我妈说他已经不在人世了。我吓了一跳,赶忙问我妈他怎么了。我妈说,他和小珊接连生了三个闺女,孩子越长越大,生活特别艰难,金来就去湖北的矿山上干活。虽然工资很高,但是危险性也很大。结果有一次,爆破一片山体时,炸药已经布好,金来还没撤离的时候,不知道被哪个傻逼把引燃装置拉开,金来被炸的一个骨头渣都没找到。事后,肇事方赔了一百万,小珊全拿走了,也没给金来的爹娘留一个子的赡养费。

    金来死去还没有一周年,小珊改嫁了。嫁过去十个月后,就为对方生了一个大胖小子。说来也奇怪,这个男孩满月时,小珊他们娘家那边的亲戚来吃喜酒。就在吃完回去的路上,车开到半路翻到沟里去了,死了几个人。人家家人不依不饶,非要小珊赔偿。最终,闹到法院,小珊还是赔了一大部分钱。

    认识他们夫妻的人都说,是金来发怒了,金来显灵了……

    我脑中浮现的却是金来那一双微笑的眼睛,睫毛长长的,个子瘦瘦小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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