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年来,第一次走进姑姑家的大门,我告诉自己,把过往的种种虚情假意都抛在脑后。可是没有料到,当我离开时,年愈80多的姑姑会拖着并不方便的身体一直跟在我身后,直到上车离开,直到我的车绝尘而去。看着倒车镜里姑姑的身影渐渐变小,车上的音乐传来吴奇隆的(烟火):总是在失去以后才想再拥有,如果时光能够再倒流,夜空那幕烟火,映在你的心里,是否触痛尘封的记忆……我的眼泪开始决堤,小时候的一幕幕像被打开了尘封的一扇门,渐渐清晰,只是所有的过去,我都已经彻底原谅。
烟火我出生在某某镇的一个山里面,“穷”是我童年记忆中最深刻的印象,其实,这倒不算什么,那个年代的山里谁都是穷的,只要穷得均衡,丝毫影响不了我的茁壮成长,可问题是,偏偏有几个家庭收入远远超过我父母的叔叔和姑姑。父亲是一名钢厂工人,母亲是乡村民办老师,我是老大,生下我后又生了一个妹妹,父母也想拼个儿子的,毕竟在那个年代的山里面,有个儿子说起话来声音更敞亮些,于是母亲又生了第三胎,可第三胎仍然是女儿,父母亲倒不是多么重男轻女之人,只是这时候叔叔姑姑们全来说话了,鄙夷之神太过宽仁,叔叔指着父亲说“自己什么条件不看看吗?两个都养不起还生第三个?生儿子又生不出,就算生出来你也养不好,又生个女儿,你们到底有没有脑子?!”父亲生性懦弱,站在一边无言,母亲哭了一宿。第二天,姑姑来了,说这个女儿就送到上屋的亲戚吧,他家条件好,没有女儿,不会看轻她,你们也减轻些负担。父亲母亲思虑良久,最后哭着答应了。于是三妹从生下来就成了别人家的女儿。
我小时候是个并不敏感的孩子,父母工作忙没时间管我,我也就自由生长。我没有想过自家有多穷,能够吃饱穿暖,父母有固定收入,就很满足。直到9岁那年春节,父亲带着我和妹妹去城里的叔叔家拜年,那天一大早就出门了,走了十几里路到镇上,坐公交车到叔叔家里时已近中午,父亲扛着的蛇皮袋里是自己家里舍不得吃的茶油、大米、红薯,我和妹妹也饿了,满心期待着到叔叔家可以吃到城里的糖果,可以和漂亮的堂姐一起玩,可是到了叔叔家,叔叔一看我们一家三口一身泥水还扛个蛇皮袋,一脸嫌恶,进了门,一直在数落父亲“出门也不穿件干净衣服,又痴又呆,提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又不值钱…”我那一刻突然长大了,看着唯唯诺诺不善言辞的父亲,觉得无地自容,那天我们没有留在叔叔家吃饭,装了一蛇皮袋堂姐的旧衣服回到了自己的家。现在想想,小时候我最好看的衣服都是堂姐的旧衣服,一直到今天,那份感受仍然在我的心里挥之不去。
姑姑嫁在城里,自己也落实了工作,成为城里人的姑姑回我们家来特别有优越感。尽管父母是姑姑的哥哥嫂子,却依旧可以对他们颐指气使,她总是嫌弃父亲懦弱无能,又嫌弃母亲不够贤惠,连带也嫌弃我和妹妹是两个丫头,连儿子都生不出的父母似乎没有什么是可以让她看得上眼的。在我的童年记忆里,姑姑从来没有表示过对我父母、对我姐妹哪怕是一丝一毫的亲人之间的关爱和温情,从来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
烟火后来,母亲带着我们离开了山里,来到了父亲的工作地,我们住在企业提供的小瓦房里。父亲生性窝囊,因为当年娶不到老婆,倒致晚婚晚育。记得他50岁生日的时候,我才十几岁,在读初中,印象中生日那一天,他在小瓦房的门口修理他那辆没有铃铛,没有后座的自行车,修了一整天,当时我特别想自己快快长大,好早一点帮家里分担负担,能让父亲60岁的时候好好过一次生日……
我就这样一点点长大,慢慢地开始变得坚强和勇敢,我需要长成一棵大树,一棵儿子一样浓荫密布的大树,好让我的父母和妹妹能够躲在我的树荫下,逃离叔叔和姑姑尖锐刻薄的冷嘲热讽。
走出社会时还是少年,没有钱没有背景,我站在分宜的矿区小瓦房前狭窄的通道口,开始思考如何能够快速有效地离开这个破败不堪的低层社区,我要带着家人迅速逃离这个印刻着贫穷和酸楚的地方,我要住上高楼,我要狠狠地甩开伴随成长过程中的冷漠和无情。拿着母亲省吃俭用的800元钱,我踏上了出征的火车,开始了南征北战的广告业务员生涯。
广告行业是什么样的行业呢,我来不及细思,我只是告诉自己不能回头,在不给自己退路的陌生城市里,我每一次敲开一扇企业和政府机关的办公室,都可以无视别人的傲慢与偏见,我像一台上足了发条的机器将自己扔在了城市高楼和陌生拜访中,被赶出来过、被咒骂过,也痛哭失声过,但是我从来没有退缩过,因为除了努力工作挣钱,我不知道还有什么能够改变我的命运。我如此害怕再回那个阴暗潮湿的矿区家属房和面对那群冷漠嘲讽的亲戚。
苍天从来不会辜负一个勤劳而勇敢的孩子,婚前我就拥有了人生第一台车。提车那天,开着一辆红色的自动挡驰骋在市区的大街上,脸上有了志得意满,也有着同龄人不曾经历过的风霜雨雪,坐在驾驶室的位置,我不会告诉别人曾经累晕在异乡的辛酸,不会去想住30元钱旅店两天没吃饭的困窘,不会回忆白米饭泡开水连吃一周的穷酸……我想我的人生,终于有了一条分界线,我终于可以将自己与之前的生活彻底划清界线,从此我要站在胡氏家族食物裢的中高层,我要将父母与我和妹妹遗失的尊严一片片全都捡起来。
姻缘来得毫无悬念,是社会这所大学,让我深刻的清楚自己每个年龄阶段该拥有什么,该追求什么,又该放弃什么。能吃苦有逻辑的我被一位企业老板看上了,他毫不犹豫的将儿子带到我的面前,这个大我几岁的男人成了我的丈夫,我很认真的经营着这份婚姻,夫妻两人同心协力,并肩创业很多年,可谓是“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总是有很多的运气追随着我。终于,我拥有了在老家胡氏家族一言九鼎的话语权。
烟火去年的春天,卧病一年的父亲溘然长逝。我悲痛万分,父亲走出故乡也终将回归故乡,我做了所有儿子做的一切,风光厚葬父亲于老家,知道我原生家庭的朋友,天南海北的抵达,陪我度过了那段悲伤。那天站在父亲坟前哭了个肝肠寸断,生命终究抵不过时光,每个人都将老去,每个人最终都只需一杯黄土,穷也好富也好,死神面前众生平等,屈辱也罢风光也罢,都会随岁月消逝怠尽,亲人是前世的约定,朋友是今生的擦肩,我突然觉得一切都可以被原谅,那一刻,我对父亲在天之灵承诺,放下所有怨怼,我将在以后的生活中,尽量照顾好所有家人和故乡的亲戚。
清明时节雨纷纷,泪也纷纷。过渡轮回后,沧海桑田,皆是浮云。想念父亲的同时也告诉自己:从此,我将倾尽自己应有的善良,对每一个人好。
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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