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诗在砖厂拉砖,她负责把青黑的砖头拉到火窑里。她咬紧牙关地拉车,仿佛每一块砖头,都将成为她的垫脚石。
每天重复着这样的工作,七块钱一天,整整二十天。
程诗带着草帽,脖子上搭着一条发黑的白毛巾,汗水一珠珠地往下掉。中间她哭过几回,眼泪就混在汗里,竟没人看得出她流了泪。
农村出生的孩子,吃着番薯,就着萝卜干长大的孩子,生得壮实,在城里孩子还十指纤纤的年纪,她的双手早就磨出了厚实的茧子。
傍晚她放工,筋疲力竭地回到家洗澡,她又忍不住落泪了。程诗有着白而细腻的皮肤,可是外人是完全看不出来,没有被衣服遮盖的皮肤都晒得黝黑,明显的黑白分界横亘在四肢脖颈。她把手在自己身上轻轻抚摸,那双粗糙肿大的手,似乎完全不属于那副白嫩的躯体。大腿根部被汗渍伤了,粗布裤子摩擦得那里一片红肿,水流过一阵刺疼,把她从伤感里拉回现实,她抹掉眼泪。
绝对,绝对,不可以放弃这个机会。
因为擦伤了,她走得有点怪异。
爸爸刚好回来了,在背后看着她一步一步地走回房间里,也没有出声叫她,沉默了片刻,他提着菜进了厨房里。
程诗睡得太沉了,醒来天完完全全黑下来了。她觉得一身骨头都是疼的,休息过后饥饿终于席卷而来,她爬起床,拉亮灯泡,发现桌上盖着一大碗饭菜。碗后面还放着什么,程诗走近了看,是一小袋痱子粉,底下压着一张小纸条,是爸爸的字迹,粗犷有力的字:明天会更好。
拿起盖子,满满一碗的米饭,盖着一大片绿油油的番薯叶,绿色的菜汁混着米粒。炸过的撒着盐末的猪油渣挤在一旁,爸爸炸猪油的时候,程诗最喜欢躲在一边等着新鲜出炉的猪油渣,油脂的香气在物质匮乏的年代,简直令人发狂。
程诗开始大口大口地扒饭,她觉得这一生可能都吃不上比这个更好吃的东西。确实,她后来去吃过很多美味佳肴,确始终忘不了那天晚上的一碗饭。
她快要把饭吃得快要见底的时候,一个黄灿灿油乎乎的荷包蛋蹦进眼帘。
是悄悄藏起来给她的专属于她的荷包蛋。
她眼睛觉得很酸,没多久眼泪就簌簌往下掉。
在一个重男轻女的地域,女孩不配拥有和自己兄弟同等的待遇。这些观点存在得太久,仿佛刻在大家的基因里,就连女人都觉得这很合理。
她突然明白,自己没有觉得这一切理所应当,可以大声向母亲控诉偏心,已经是父母力所能及的公平。
她觉得自己充满了力量,就像明天醒来,就能拿到录取通知书,就能站在三尺讲台,就能依靠学识换去不一样的人生。
她就着黄灯泡,拿出那些脏兮兮的书籍,开始静下心来看。
人在一无所有的时候,脑子里再也不用担心有什么可以失去,也没有什么值得害怕。
农村的夜晚,在几声犬吠中一点点沉寂下来,像一潭死水。
然后,路就是很多很多个这样单调得令人溺亡的夜晚走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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