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放学回家坐在轿车里身心放空的感觉,静静观望着车窗外的风景掠过,就像对一去不复的人生做一场过客的模拟。小道、香樟、紫薇、木亭、乡舍,变与不变的一切在扬起我回忆的尘埃,使我记忆的竹林进入昏黄的静谧。
但不是每一种景语都是如此安宁的,就像当我看到那一片种满蝴蝶兰的大草地时,我的心会猛然一惊,竹林的昏黄被瞬间打破。因为我记得,那块空地该是被树木遮住的,那块空地,该是一片垃圾场。
很多年以前,让我想想,我该是七八岁吧。
那时头脑的思忆恰如今日一般纷杂,叫人几乎时时刻刻难分这故事的真假,但无论真假,这所有的故事,是纷乱尘埃中可以辨认的坚硬晶石,是值得一说的。
那时候,我的父母在远离住宅的一家工厂上班,不知是由于刻薄的老板还是肮脏的环境还是那只势利眼的黑狗,我假期不被允许同他们一道呆着。而且我更不被允许独自在家,大概是因为我天生胆小如鼠且有着把一个邻人婴儿同自己一起锁在屋里的前科。综上,我被命令假期待在阿姨家。而阿姨家,是她上班的家具厂里的员工宿舍。
简直是糟透了。
家具厂里的油漆味,听说闻久了还能使人丧失生育能力,即使是空气传来那么一点你都能感到一种粘稠恶心的恐怖。员工宿舍的简陋已经不仅仅是寒碜这么简单了,跌一跤撕你一层皮的水泥地板,斑驳脱落的白墙,漏缝且锁扣低级的木门,厕所一层楼的人公用,隔间半人高,大便从第一间传到最后一间才“咚”一声掉下去…….除了生存条件艰苦,精神活动也非常空虚。表妹幼儿园不放暑假,我一个人在那,连个可摆弄的冲突都没有。起初我还能同其他员工的孩子装装傻,可自从那回我同老板的女儿聊了几句,他们便彻底视我为“阶级敌人”,再加上我总乖乖听话不擅自出门,不久就被踢出了他们的小团体。至于老板的那位的女儿,比我大好几岁,人倒是温和,也夸我“见识不凡”,但我一想起她爸爸在年会上呵斥员工的那副嘴脸,不免是对她要怀上几分“敬而远之”的心的。多年以后,员工的儿女们成了超市和餐馆的实习生,老板被自己的家人背叛破了产,我忙忙碌碌地埋头于习题里,偶或想起当年的空虚与对他们的隔阂,突然明白,这不就是一种自视甚高吗?当我不明白生命挣扎里的美丽时,不明白每一种不可理喻的愚蠢之后的理所应当时,我陷入了那样的困局。无法承受艰难,无法理解他人。
这世界简直是糟透了。
好在上天待我不薄,当我无聊到跟阿姨一起去倒垃圾时,一颗坚硬的晶石降生到了我的生命里。
所谓倒垃圾,可不是纤纤玉指捏着兔子耳朵一样的垃圾袋提手一甩就完事,是用推车运着一车废品去对面的垃圾场。一大推车的垃圾啊,那么热的天,太阳光都要把我的脑门挤爆了,香樟上的蝉连“知了”都不会叫,只在那“啊——”地乱嚎。我要是不那么胆小,又有把枪,我也能学“局外人”杀人。
“很快的。”阿姨戴着口罩,说话有些含混。
“哦。”我站得远远地,很不耐烦地眯着眼。
阿姨那一双麻布白手套,早就脱了线还脏的不行,真想劝她把这玩意也扔车里。不,实际上那辆弯了一只手柄、车肚子还生者锈的车,也该一同算作垃圾。铁的锈味和垃圾的腐臭味真可以算得上是相映成趣了。
终于她装好了一切脏东西,而我只是远远地站着摆着脸色,一点忙也不帮。等她抬起头时,我才注意到她头发乱了,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眯着,在防卫滴下的汗水和垂落的发丝。我的焦躁和嫌恶淡了,有些抱歉地走近阿姨。我看见她生着雀斑的脸上泛起几条皱纹,是在对我笑。我几乎要红了眼眶。原来我就是这样一个思想顽固骄纵,举止虚伪畏缩的人,仅仅是炎热和恶臭就能让我这样抵触自己的亲人。
好在阿姨并不在意,无论是我的恶毒还是悔意。她只是一如既往地照顾我,她嘱咐我跟紧,便推着车出了大门。柏油马路被晒得戾气深重,下午二点,车倒是不多。我们过了炽热的马路,终于走上有高树遮蔽的小道,阴凉中连蝉那种单调的嚎叫也显得情有可原了些。
下坡,人被车引得不得不加快步伐,在颠簸中有一种堕落的快感。
然后忽然停下。一如生命里每一个瞬间的猝不及防。
“到了。”阿姨说。
我望到右手分岔路里那一片场地,那一片垃圾场。本来因为那浓郁酸臭而打算抱怨的我愣住了,所有的不满和别扭僵住了。
你们想过吗?在富庶的江南水乡,在一个光明美丽的大城市,原来有些人是那么落魄。原来人是会在垃圾场安家的,原来垃圾场是可以住人的。
在那座垃圾山边缘,围着半圈由塑料、木头、薄钢板搭成的屋子,屋外缠着些蒙尘的电线。男人女人们在屋外边整理废品边说笑,孩子们快快乐乐地追逐嬉戏。无序的尘埃在我脑中猛然静止,我冷漠的心肠被灼痛,那些骄恣不满像垃圾车上的腌臜物一样被甩出去。我的眼睛被风吹得发红,被光刺得发痛。
不同于我的愕然,阿姨和这些人显然是打过几次照面的,是以并不惊讶。她淡然地和一个正在一边洗手的女人打招呼。
“最近没停电?”
“没。自来水管都接好了。”女人笑着,紫红的脸上有自豪,也有羞涩。她看到我,似乎很想来摸摸我的头,但最终只是向我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接着她望向那些笑声放肆的孩子们,那里面也该有她的子女。我看着那群孩子,都比我小,穿着肮脏的不合身的衣服,笑脸红扑扑的有些皴裂。他们互相推搡和拥抱,似乎并不觉得这个世界烦人可恶。
我突然看到了一种摆脱自以为是的愚蠢和抱怨的可能,我终于得到了不必再虚伪骄纵的机会,我左眼的泪水流下,然后我很快假装在揉沙子,把它抹掉了。
我想去抱抱那些孩子,或让那女人摸摸我的头。
阿姨拉拉我的手,说:“走,我回去陪你咯。”
我几乎难以挪动步子,我明白艰难,以及背后的悲伤和伟大。
一天傍晚,我克服了怯懦,鼓起勇气来到那片隐秘之地。我远远地坐在樟树下,看到孩子们在玩一个又瘪又脏的球。我假装翻动手中的画册,思索如何和他们说上话。
“姐姐,你在看什么?”一个小小的女孩走过来问。她小脸黑乎乎的,眼睛极大又黑白分明,睫毛又细又长。
很快,又有其他孩子也围过来。
我不说话,笑着把画册递给他们。
“哗,好漂亮!”一个圆脸的小男孩带头起哄,他瘦瘦的小手摩挲上画上的星空。
孩子们秉着呼吸,静悄悄地一齐翻动着画册。他们翻得很慢,等到翻到最后一页时,他们仍依依不舍,却依然很懂事地把画递还给我。
“送你们吧。”我鼓起勇气说。
他们楞了一下,接着欢呼起来。
他们不知道,这本画册是我精心为他们准备的,我觉得他们玩耍的样子像星星,眼里的光芒也像。
孩子们收好画册,又开始围在一起说悄悄话了。我只隐隐约约听到“秘密”、“星星”几个词。奇怪的是,以往最讨厌别人在面前咬耳朵的我并没有生气,我好像预感到他们似乎是在为我准备一份饱含深情的礼物。
“姐姐”那个开始和我说话的小女孩挨近我说,“我们想送你一件礼物。”
我就知道。
他们手拉手围成一个含有缺口的圈,接着两个缺口处的孩子靠过来,干燥而温热的小手极自然地握住我的手,我补齐了那个圈。他们微笑着数一、二、三…..天,夏日傍晚的天随着他们的声音在缓缓变暗:浅蓝、淡红、深蓝、紫。地面奇异地下沉,不,是我们在飘离着。那耀眼的星空在逼近我的鼻尖,我几乎可以闻到宇宙肃穆而神秘的芬芳。
我的泪水又一次滑落,这次是两行,不用假借风沙掩饰。
孩子们,褴褛的T恤早已变成了白纱裙,发着光。
“看,姐姐,看星星里。”
我往星星里看去,有我在骄傲恣睢里失去的东西。外婆家那只十岁的老花猫,倚着门看着猫和我偷笑的外婆;拥抱的年轻夫妻,是我的父母;一个在台风中奔跑的女孩,是我;早夭的玩伴在河水里畅快地游着,不必担心寒冷、哮喘对她生命的威胁;阿姨在昏黄的灯光下抱着表妹睡了,垃圾场旁的居民们流着汗水劳动;世界上有千百张哭泣着的笑脸。
“时间到了。”
天地旋转着,我迅速地下落,又稳稳地着陆。耳边蝉鸣连绵,孩子们依旧一身脏兮兮的T恤,他们挥挥手道一声再会,跑开了,丝毫不觉得他们给予我的礼物有多珍贵。
垃圾堆旁半圈灯火亮着,如星。
“可是,你们是谁?”我喃喃着。
你们是谁?我在呼喊,却发不出声。终于,我醒了。
我趴在书桌上,脸因为激动有些红,手麻了,心脏微弱却不容置疑地跳着。在我的膝上,放着泰戈尔的诗集。
“我在星光下的孤寂之路上停留了片刻,看见黑暗中的大地铺展在我面前,用她的臂膀拥着无数的家,那些家里有摇篮和床铺、母亲的心和夜晚的灯,年幼的生命快快乐乐,却浑然不知那快乐之于世界的价值。”
“婴孩有一大堆黄金和珍珠,但他们来到这世上时却像一个乞丐。”
“他们喧嚣和争战,他们怀疑和绝望,他们争辩个没玩没了。我的孩子,让你的生命来到他们中间,如一片火焰,纯洁而不摇曳,使他们感到愉悦而陷入沉静。”
我想我大概是明白了,无谓真假。
那些生命,是一种爱对于艰苦的安慰。他们像是星星的孩子,闪耀于尘世。
世道之苦,众生之苦,恒久而难以消弭,但总有什么东西闪烁着,与苦难共生却比苦难更永。他们使世间有那么多张即使哭泣也可以笑出来的脸。
大城市里的垃圾场居民?飞上天空的孩子?太荒诞了不是吗?
一切真假,我不知道。我所知的是——在我纷杂的思忆之尘中,有那么一颗坚硬的晶石在闪闪发光。
“当我在白昼的尽头站在你面前时,你将看到我的疤痕,知道我既受过创伤,也得到了痊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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