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军一瘸一拐地找到菊花村时,我正倚在一根电线杆上抽烟。离电线杆不到两米远的地方,有一个底部缺了一个轮子的绿色垃圾桶,上面用白漆涂着三个歪歪扭扭的字:菊花村。我一边抽烟,一边看垃圾桶旁两只脏兮兮的正在交尾的土狗。
菊花村里的小路到处坑坑洼洼,好脚踩上去都要深一下浅一下。瘸腿的张军简直像只滑稽的鸭子,一摇一摆地朝我走了过来。
我把烟扔在地上,用鞋底摁灭了。这时我才发现张军手里还拎着一只死掉了的鸡,鸡翅膀的羽毛上沾了血迹。
“这是什么?”我问他。
“路上捡的。”他抖了抖垂着脑袋的死鸡,“那辆摩托车开得贼他妈快,这只鸡也他妈疯了,突然不知道从哪里冲出来。”
我带着张军又走了一段坑坑洼洼的路,这段路的上空被人为地占满。从一个个窗户里伸出无数根晾衣绳儿,挂着的女人的内衣和男人的长裤还在往下滴水。
这些窗户里面,住的都是外来务工人口。在菊花村,也有一个属于我的窗户。不仅仅是一个窗户,我还拥有一个院子。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张军此刻坐在我的院子里,空气里隐隐有一种臭咸鱼的味儿。这种臭咸鱼的味儿却神奇地有着抚慰不安情绪的作用。
“李向男跑了。”张军说,“那天早上我一起床,就知道,她一准是跑了。”
“跑哪去了?”
“我他妈哪知道。”
“为什么跑?”
“我打了她。这次我打急了眼,扯着她的头发就往墙上撞,就像这样,最后咚地一声。”
他叼着烟,模拟扯她女人头发的动作。
“你是来找我干吗的?”
“我来找李向男。”
“她没在我这儿。”
“我知道。她有个好朋友住在菊花村,她或许知道李向男的下落。”
我脑子里出现了李向男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场景。这个女人长得本就不漂亮,这么一来,就更显出她的可怜。我想,或许可怜的人,有时很容易引起别人莫名的怒火。
一年前我从北方的某个野鸡大学毕业,就到了这座南方城市。张军是我的老乡,比我年长几岁,在我搬到菊花村之前,就住在他家。
我就在那时认识了李向男。她个子不高,但身材很丰满,有些争强好胜。我不喜欢她,也谈不上讨厌。她做的饭菜很好吃,这一点我必须承认。并且她经常殷勤地跑进我的房间,搜罗出我的脏衣服和臭袜子,洗得干干净净,熨熨帖帖。
凭这些,我就得说她算得上是个勤快的女人。
至于张军,待别人还挺和气。对自己的女人,却没那么客气。一有不顺意的事儿,他就拿李向男出气。从我搬进了这个屋子之后,他收敛了一些。但我还是时不时地,能在房间里听到从客厅传来身体绊倒和女人哀号的声音。
一天晚上我们坐在一起看电视,播的是新闻。我们都不懂新闻里讲的到底是什么。美国政治一类的东西,谁也提不起兴趣。
他们不知道怎么说起来关于打字速度的问题。
张军说,“我一分钟能打120个字。”
李向男不同意,她说,“那是专业打字员的速度。”
“我就是这速度,你不信么?”
“我没不信。我说那是专业打字员的速度。”
“你他妈认识哪个专门打字儿的么?”
“我不认识哪个专门打字儿的,但我就是知道。”
“不认识你怎么会知道?老子就站在你面前你都不信。”
“你别一口一个老子老子的,跟你说话真泄气。”
张军突然吼了一嗓子,“跟老子说话泄气,你他妈跟谁说话不泄气?”
我回到房间。不一会儿我就听到李向男的哭喊声。我又走出来,喊一下,“军哥!”
他似有不甘地停手了。
“丢人现眼。呜呜呜……”李向男跪坐在地上,头发散乱。
张军出去了,彻夜未归。
第二天一早,李向男买了份儿早餐放在桌上。之后她给我指了条路,让我去几号几号,喊张军回来。我按她的指向,在一家白天闭户晚上开门的发廊,找到了张军。他还躺在床上呼呼大睡。一个穿着廉价的化工丝稠睡衣的女人靠在门边,她的年龄至少得有35岁朝上。我觉得对一个陌生男人卖弄风骚是不可取的。但这个女人偏偏故意露出白白的大腿给我看,显摆一番。她还肆无忌惮地盯着我,把我从头到尾打量一遍,最后在嘴角绽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李向男说,她让我去找张军,就是想让我看看,那种女人多恶心。一定不要学他的样。
我没学成张军的样。很快我就找到工作搬走了,搬到了菊花村。我再也没听过那种令人厌恶的哀号声了。
现在张军坐在我的院子里。对我说,他的妻子被他打跑了的事。
我问他,“你的脚怎么回事?”
“嗨!喝多了,在浴室摔了一跤,可把我摔惨了。我想,这回可能要瘫在这儿了。”他把最后一口烟使劲儿吸进去,烟头就被扔在了地上。
他接着说,“我就躺在那儿,想了一宿,想来想去,想出了李向男的好来了。如果她在,我至于遭这罪吗?你瞅瞅,我这只脚瘸了,就是报应。”
我应了一句。
“我要是找着了她,绝不打她,也不嫖了。我算是明白了。”他又掏出一根烟,衔在嘴边,那根烟就随着他说话一翘一翘的。
张军在我的院子里坐到抽完一包烟,之后他要去找李向男的朋友,为的是找到李向男。我跟他一起走过晾着衣服的坑坑洼洼的小路,在电线杆那儿分开。
这时我才注意到原来我的手心一直在出汗。
我把手往裤兜儿上擦了擦,发现裤兜儿里的烟没了。于是我走到村里的小卖部,买了一包烟,又听老板娘讲了几个不好笑的笑话。即使这样,我也努力配合她,笑得眼泪都快冒出来了。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总是这样,做一些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事。每次这种情况发生,我都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离我远去。可是我不在乎。就像我不能理解那样。
我回到家,已经是做晚饭的时间。我看见一个女人在厨房里,处理一只死鸡。
这个女人就是李向男。
我欺骗了张军。
两个月前,李向男来找我的时候,我正在看饭岛爱。我还没有女朋友,有的是一箩筐的寂寞。饭岛爱能在某种程度上帮我排解这种寂寞。
可是李向男找到我,她对我说,她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张军。她还说,以后我不用再看那种片子,她能做的,可比饭岛爱能做的真实多了。于是我开始和李向男同居。
后来因为张军在浴室摔了一跤,把脚给摔瘸了。他想起来有个李向男比没有李向男要好得多,于是他来找李向男。
但是他被我给骗了。
当时我还不知道,他也把我骗了。
那天我和张军在电线杆那儿分开,张军突然想到他捡的那只死鸡,还留在我的院子里。于是他开始往回走,走过一个电线杆,一个绿色的垃圾桶,和一段上空飘着女人内衣的路。他到了我的院子外,走进去,他看见他的死鸡僵硬地躺在地上。他还看见他的女人李向男。
自打那次,李向男果真再也没见过张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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