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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师背后的学徒

大师背后的学徒

作者: 青豆_Lauren | 来源:发表于2018-10-21 11:38 被阅读50次

东京,这座鳞次栉比的钢筋丛林中,人称“寿司第一人”的小野二郎,隐身于一座办公大楼地下室的小店里。透过《寿司之神》这部纪录片的镜头,人们得以欣赏平实的寿司在大师手中的一握间,幻化为吃客舌尖的美食。随叙事推进,老人将做寿司这一件事,沉淀七十五年的故事,更令人肃然起敬。然而,今天我们镜头对准的不再是这位寿司之神,而是站在大师背后,虚化于光圈之外的那些学徒们。

小野二郎及学徒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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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耀眼的大师,普通的学徒能有什么故事可讲?即使有故事又能讲出什么新意呢?

别急,让时间拨回到1973年,从一个裁缝学徒的故事说起。

1973年利比里亚一个叫蒙罗维亚市的小镇上,沿河边的一条狭窄的小路两侧,密集排列着20多家有铁皮屋顶的裁缝店。这里的裁缝们为最穷的阶层做衣服,每个店里都有几个师傅,他们照料生意、裁剪衣服,带领徒弟一起完成店中的日常工作。

这些学徒中有一个年龄最小的孩子,父母把他送到这里,指望以后他能靠这门手艺自力更生。在5年的学徒期间,他跟着师傅和其他学徒一起工作。通过观察和学习师傅、以及熟手和其他学徒的工作,他成为师傅的左膀右臂。故事的最后,这个小学徒终于出师,自立门户成为一位正式的裁缝师傅。

让你失望了,这个故事的确没什么新意,情节和金庸笔下的师徒故事相比,更是失之千里。然而,这个乏味的裁缝店学徒故事连同另外类似的4个故事(传统助产士、美国海军舵手学徒、美国超市屠夫学徒、戒酒协会中的酗酒者),却被两位人类学家【莱夫(J.Lave)、温格(E.Wenger)】当成研究案例写进一本名为《情境学习:合法的边缘性参与》书中。该书在1991年出版后,影响空前。并在1993-1999年连续7年再版,成为人类学研究领域中关于【情境认知与学习理论】的经典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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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cemap【情境学习Situated Learning】中显示,整个领域引用最高的是温格和莱夫发表于1991年的合法的边缘性参与【Situated Learning: Legitimate Peripheral Participation】)

好吧,讲到这里你也许对这个乏味的学徒故事有了点兴趣,但你不明白这种古老的学徒制有什么好研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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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到学徒制,你一定想到名师出高徒这句老话。大师对手艺的传承必定有极高的标准,比如在小野二郎的店里做学徒,首先必须学会用手拧毛巾,没学会拧毛巾,就不可能碰鱼;然后,要学会用刀和料理鱼。十年之后,才能学习煎蛋。没错,你一定记得那位只有5分钟的镜头的学徒,十年后他终于可以学习煎蛋,然而花了4个月,经历200多个失败品,才做出了第一个合格的成品。当被大师承认自己为“职人”时,他高兴得哭了“我想挥拳庆祝,但我很努力的不动声色。”

必须申明这是手艺传承中的极端案例,实际大部分的学徒制并非都需要这么长时间,比如利比里亚的小裁缝只需要5年就能出师,美国海军舵手出师的时间可能更短。这里想表达的重点是,从1973年到1978年,莱夫在对裁缝店考察后,发现学徒经过观察、指导和实践结合的方式学习裁剪,平均85%的学徒成了师傅(即使是辍学者也往往是学习以外的其他原因)。相比学校教育,这种手工学徒制的成功率要高的多。

学徒制为何有此效果?也许你会认为,流传至今的学徒制能有什么秘密,还不是那句老话【名师出高徒】,大师是重点!不知你有没有注意到影片中,二郎的长子祯一说的这段话:中泽(资深学徒)开始出去开自己的店,竹下和增田(新手)升到中泽的位置,竹下和增田现在的工作交给新人来做。

如果你仔细观察,在忙碌的工作间里,指导学徒做事的并非二郎本人,甚至做了十年学徒终于学会煎蛋的中泽,也是由祯一教他用握小鸡的力道捏寿司,点评他做的寿司山葵放太多。如果你还没有意识这其中有什么差别,那么让我们再想象一下,让星球大战中的天行者卢克直接拜犹大而非绝地武士为师,你认为卢克会怎样?

虎平老师的调侃是个好答案:不要一开始就接触最厉害的人(犹大),你会被过度震撼,只能跪倒,以至于失去模仿的愿望。那些在行业内十年磨一剑的人(绝地武士),是刚起步青年人(卢克)的最佳模仿对象,你可以膜拜、模仿,而不至于跪倒。

针对这个建议,让我们尝试在书中找找线索。莱夫指出,把师傅置于权威地位,是传统的中心化学习理论的产物。在学徒制中,学习机会更多是经由工作实践而不是非对称的师徒关系被赋予结构的。具体来说,在实践中师傅的作用会随着时间和空间的变化而发生巨大的改变。比如书中案例提及的助产士和海军舵手,都不是在具体的师徒关系中从事学习的。即使是师徒关系明确的裁缝学徒,真正把学习机会组织起来的是学徒彼此间的关系,甚至还有和其他师傅之间的关系。由此可见,大师是很重要,但在实践共同体中,只是其中的一部分而已。

《情境学习:合法的边缘性参与》

那么莱夫到底发现了什么?真正让学徒们出师的原因是什么?经过长期观察,莱夫总结了传统学徒制的核心特征,并由此提出一种全新的概念框架:学习是实践共同体中合法的边缘性参与。咬着舌头念完这句话有些不容易,但这句拗口的话正是理解《情境学习:合法的边缘性参与》一书的关键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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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是【合法的边缘性参与】(Legitimate peripheral participation)?

【合法?边缘性?参与?】三个词拆开都认识,合在一起就蒙圈。与之对应的是不是【不合法、中心性和不参与】呢?实际上,莱夫强调这是一个整体的概念。边缘性意味着多元化多样性,或多或少的参与其中。这是莱夫在研究裁缝学徒制时首次提出,也是本书最核心的理论。可以简单理解为:新手以学徒的身份进入,从外围边缘渗入,通过参与活动进行学习。

这个解释跟没解释差不多,要真正理解什么是【合法的边缘性参与】,让我们先直观了解一位寿司学徒的一天。Yasui Naoki (25岁)五年前开始在一家名为Kizushi的寿司店工作,下面是他的日程表:

时间 工作内容
8点 到店清洁。在经验丰富的员工到达之前,Yasui 是第一个在店里工作的工人。 清洁是绝对必要的,因为大部分海鲜都是生的。
9点 去市场。在批发商那里,厨师长选择鱼, Yasui负责把食材带回。
10点 制作寿司饭。注意不要把米粒压碎。
10点30 准备配料。从章鱼身上取出内脏后,用盐揉搓肉体大约30分钟。 揉得越多,味道就越柔软。
14点 清洗。午饭后,他走到店门口打扫卫生,清洗卡什巴科盒子,今天早上他用这个盒子来装鱼批发商的食物。
17点 接待客人。一旦顾客进来,Yasui 就准备给他们一些湿毛巾来擦手,还有绿茶。 他脸上一定要保持愉快的神情。
21点30 清洁闭店。他拉下半幕,早上他打扫卫生,现在又打扫卫生结束工作。
22点 练习制作单核苷酸寿司卷。这家商店已经关门,但是 Yasui 漫长的训练还没有结束。 现在,在没有专业人士的指导下,他使用剩余的鱼片做擀面包寿司。

从早上8点到晚上10点,中途只有短暂的休息时间,学徒的工作不仅比想象中的辛苦,而且乏味。由此,在要求极高的二郎店中当学徒是什么体验可见一斑。单单拿章鱼按摩这个工作来说,普通寿司店的章鱼只用按摩30分钟,二郎店中的章鱼却要按摩至少50分钟。二郎说很多新人都吃不了苦,据说有个新手仅做了一天就落跑了,这背后仅仅是因为这些年轻人怕苦,还是根本看不到打扫卫生、按摩章鱼、准备配料这些边角小事与成为大师之间的直接联系?

小野二郎在影片的后半段说了这样一段话:

看到我们上电视后来光顾,通常上电视的是我,做寿司的也是我,这正是顾客的希望,他们以为中泽就是负责端鱼出来,祯一只负责切鱼,他们以为厨房的工作很简单,他们觉得捏寿司的师傅最辛苦。事实上,鱼交到我手上,寿司已经完成九成五了,所以最轻松的人抢尽风头,我把各项准备工作都交给他们,我现在处于最幸运的位置,客人依然认为料理全是我做的,他们觉得我一手包办所有事,但假如你仔细想想。他们都只是在做我教他们的事。

常人都认为,学徒真正要学的是如大师一样,在众人面前表演将寿司置于手中的舞蹈技巧。而打扫卫生、去市场把海鲜运回店、洗米、做寿司饭、清洗工具、接待客人、闭店...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些重复的乏味琐事在成为大师的路上到底有何意义与价值?

回答这个问题前,让我们再看看书中的另外几个学徒案例:

学习祖传手艺的玛雅女孩,生活在代代相传的助产士家庭(母亲或祖母都是助产士)。小时候她悄悄坐在角落看母亲为产妇做产前按摩,长大后帮忙跑腿,或随母亲买菜的回家途中顺便走访刚生产的产妇。当有了自己的孩子,她还会和母亲一道去接生。

裁缝学徒从熨烫衣服和钉纽扣这些杂活开始,然后学习缝制帽子和衬裤,为家里的弟弟妹妹缝些小衣服,通过观察和学习师傅、以及熟手和其他学徒的工作,逐渐制作更正式的服装。

有没有发现学徒的工作共性?这些看似打杂琐碎的活动就是【边缘性的参与】。对新手来说,这些活动提供的不仅仅是一个用于观察的瞭望台,关键是【参与】。正是最初这些部分的、琐碎的参与让新手从广泛的边缘角度,逐渐对实践共同体的构成汇聚出总体观念:谁参与?他们做什么?日常生活是怎样的?师傅们如何讲话、走路、工作?与那些不属于实践共同体的人如何打交道?其他学习者在做什么?要变成一个熟手,需要学习什么?

随时间推移,小女孩、小裁缝、海军舵手、寿司学徒,日益进步,最初在部分的、边缘的、琐碎的活动中所吸收的方方面面的认识,具有了新的意义:理解老资格前辈何时、如何以及在什么方面进行合作、共谋以及发生冲突,理解他们的所爱、所恶、所敬以及所羡。经过常规而枯燥的基础工作,他们逐渐接过越来越多的担子,通过向心性的参与,新手成为熟手,最后成为真正的师傅,从事最核心的工作。

同时,并非所有的学徒制都是卓有成效的。由于对进入的组织的依赖,合法的边缘性既可能促进也可能妨碍合法的参与。比如书中美国超市屠夫学徒案例,便是一个反面的教材。

首先,屠夫教学年复一年重复同样的模式,而不是参考学徒的需要(学习从工作中学不到的有用知识),如模拟超市里主要的肉类分割实务。其次,熟练工和学徒忙于从事获得利润的工作,学徒很少能学会很多任务。更糟的是屠夫师傅把学习切肉的学徒安置在单独的房间工作,使他们不能看熟练工人如何切割肉类...总之,屠夫学徒的参与是合法的,却不是边缘性的,他们没有获得有效的途径进入到实践者的共同体活动中去,从而这些屠夫学徒很难像裁缝小学徒、助产士的女儿那样顺利出师。由此,可以总结出,有成效的学徒制取决于给予学徒机会,在他们学习的共同体实践中去合法地参与。

此外,合法的边缘性是一个复杂的观念,它暗示着包含权力关系的社会结构。边缘性是一个授权的位置,合法的边缘性本身就是拥权和失权的源头。人们是否起中心作用,以及被共同体成员所尊重的程度,决定了他们的身份意识。中心角色是那些最直接地为共同体的集体活动和知识做出贡献的人。成为实践共同体中更中心的参与者这个动机可以为学习提供更有力的激励,比如对寿司学徒们来说获得二郎的认可是无比重要的,因为那意味着你朝更中心的位置又前进了一步。

不过,在莱夫看来,合法的边缘性参与本身并不是一种教育形式,更不是一种教育策略或教学技术。它是一种分析学习的观点,一种理解学习的方式。或者说,合法的边缘性参与就是学习。

同时,为进一步解释【合法的边缘性参与】理论,莱夫和温格还提出实践共同体(communities of practice)这个核心要素。人以类聚,物以群分,【共同体】很好理解,不就是类似社团,群组、沙龙这种共同在场、定义明确、互相认同或看得见社会性界限的群体吗?

并非如此,莱夫等指出共同体中的成员可以拥有不同的兴趣、对活动做出不同的贡献、并且持有不同的观点。【共同体】实际意味着在一个活动系统中的参与,多种层次的参与是实践共同体的成员关系所必需的

比如布朗(Brown,A.)和坎皮恩(Campione)为一到八年级学生开发的【培养学习者共同体(FCL)】模型。这种模型促进各种兴趣和才能,以便能够丰富作为整体的课堂共同体的知识。FCL课堂聚焦濒危物种、食物链和网络三个中心主题,在该模式中,每年有三个研究周期,每个周期从一套共享的材料开始,以建立共同的知识基础,学生分为数个研究小组,聚焦于与中心主题相关的特定研究主题。

如果研究的是食物链,那么分为5-6个研究小组,每个小组聚焦于食物链的某个特定方面,学生们遵循研究日程,定期参与对话。研究活动包括互相教学、在课外向学科专家咨询等。在周期的最后阶段,各个次主题小组的学生集中,形成一个小组【拼图】,在拼图中,将各种疑惑汇总,形成完整的理解。

在这个案例中,参与者(学生)共享他们对于该活动系统(食物链)的理解,这种理解与他们所进行的行动,该行动在他们生活中的意义以及对所在共同体的意义有关。

小 结

通过这些默默无闻的学徒故事,人类学家莱夫等指出,在日常生活实践中,没有一种特殊的【学习】,只有根据文化背景的差异而不断变化的参与性实践活动。学习者需要在共同体中、在实践活动中获得合法的角色或真实的任务,获得在正式学习中难以发现和掌握的默会知识,并以此来证明这个过程是学习者合法地、由外围边缘进入并逐渐接近中心地参与而完成的。

如果换成一个画面,能让我们更好的理解上面这段话:在二郎寿司店小小的工作间,隐藏着一台时光机,当把这些忙碌于工作间里身影叠加在一起,最后会拼接出一条向心性参与的轨迹,那就是小野二郎一步步从新手走向大师的的成长之路。

中泽大佑(Daisuke Nakazawa)

最后,终于到了故事的最后,发表于华尔街日报上这篇【日本寿司之神学徒成纽约名厨】,应该是大师背后学徒故事的最好结局吧。

参考:

《情境学习:合法的边缘性参与》

《认知学徒制:理论与实践》

寿司之神 Jiro Dreams of Sushi (2011)

寿司厨师学徒的一天

日本寿司之神学徒成纽约名厨

寿司学徒背景补充:影片中提及的学徒,有现年50岁的小野祯一(小野二郎的长子,于19岁开始接受父亲的训练)、次子小野隆(高中毕业即随父亲学习,现今已独立开店)、62岁的前学徒水谷八郎、资深学徒中泽、以及仅被提及名字的学徒竹下和增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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