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这两篇小说放在一起解读,纯属深度语文现场碰撞后的火花。
杨超的《变色龙》课堂带来的螺旋翻转式思维引导让我找到了解读《刘姥姥一进贾府》中凤姐以及一众人物形象的钥匙。
在契诃夫的小说里,从表面上的受害者赫留金,到周围的看客,到警官奥楚蔑洛夫,再到将军,每一个人都在变色,透过故事,我们看到变色才是他们的本色,而变色的根本,是整个社会环境对人的一种挤压和异化,是人为求得基本的生存安全和发展不得已而为之的一种对高压环境的集体无意识地被动适应。在这样的处境之中,每个人都是既可恶又可悲的,每个人看似都不值得同情,但无一例外,他们都是值得同情的,就为他们那毫不自省而又惶惶然蝇营狗苟的生存姿态!
小说开场的环境描写就很压抑——
警官奥楚蔑洛夫穿着新的军大衣,手里拿着个小包,穿过市集的广场。他身后跟着个巡警,生着棕红色头发,端着一个罗筛,上面盛着没收来的醋栗,装得满满的。四下里一片寂静……广场上连人影也没有。小铺和酒店敞开大门,无精打采地面对着上帝创造的这个世界,像是一张张饥饿的嘴巴。店门附近连一个乞丐都没有。
警官奥楚蔑洛夫在广场干嘛?专门没收流动小商贩的商品,你看那巡警手上端着的满满一罗筛醋栗,作为警官和巡警,不是去维护治安,维持秩序,给人民创造和谐安稳的生存环境,竟然干起类似“打劫”的勾当,他们的职位和行为是错位的,由此可见当时人们的生存状态。四下一片寂静,广场上连个人影也没有,上帝创造世界,本是给人们一个伊甸园,但这里却无精打采,活活成了人间地狱,连乞丐都不肯进来了!
这是小说人物出场的环境,也是当时的社会现状!然后一声叫骂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静。赫留金出场了!这是一个怎样的人?被狗咬了,真无辜啊,但看他对警官的言语,又发现,这真是一个可怜无辜运气不好的人吗?
“你竟敢咬人,该死的东西!”奥楚蔑洛夫忽然听见说话声。“伙计们,别放走它!如今咬人可不行!抓住它!哎哟,……哎哟!” 狗的尖叫声响起来。奥楚蔑洛夫往那边一看,瞧见商人彼楚京的木柴场里窜出来一条狗,用三条腿跑路,不住地回头看。在它身后,有一个人追出来,穿着浆硬的花布衬衫和敞开怀的坎肩。他紧追那条狗,身子往前一探,扑倒在地,抓住那条狗的后腿。紧跟着又传来狗叫声和人喊声:“别放走它!”带着睡意的脸纷纷从小铺里探出来,不久木柴场门口就聚上一群人,象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一样。
一只三条腿的小狗,咬了赫留金的手指,赫留金半醉着,要揭小狗的皮,见到警官,他立刻装起了可怜,并且快速盘算着该如何讨要赔偿——
“我本来走我的路,长官,没招谁没惹谁,……”赫留金凑着空拳头咳嗽,开口说。“我正跟密特里•密特里奇谈木柴的事,忽然间,这个坏东西无缘无故把我 的手指头咬一口。……请您原谅我,我是个干活的人。……我的活儿是细致的。这得赔我一笔钱才成,因为我要有一个礼拜不能用这个手指头……法律上,长官,也没有这么一条,说是人受了畜生的害就该忍着。……要是人人都遭狗咬,那还不如别在这个世界上活着的好。……”
赫留金的陈述立刻引来了一个人的反驳——
“他,长官,把他的雪茄烟戳到它脸上去,拿它开心。它呢,不肯做傻瓜,就咬了他一口。……他是个荒唐的人,长官!”
这时候的赫留金骤然变色——
“你胡说,独眼龙!你什么也看不见,为什么胡说?长官是明白人,看得出来谁说谎,谁象当着上帝的面一样凭良心说话。……我要胡说,就让调解法官审判我好了。他的法律上写得明白。……如今大家都平等了。……不瞒您说……我弟弟就在当宪兵。……”
他怒斥对方是独眼龙,言下之意,他没资格反驳,因为这个人眼睛不好,他说的话不可信,同时,他又恭维长官,并且拿出上帝来做见证,以显示他的诚实,并且摆出一副要上法庭对证也毫不畏惧的姿态,最后还提到了有个当宪兵的弟弟,而宪兵是管警察的兵,这言下之意有多少个弯?
赫留金是个首饰匠,也是一个典型的小市民,市侩,狡诈,洞悉当时社会的生存游戏套路。还原事实现场并不难,狗是小型犬,和走路的赫留金的手是有一定差距的,而且,狗若存心咬人,那肯定是疯狗,一条疯狗,是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如果狗存心咬人,肯定也不可能单独盯准一个手指头,这毫无逻辑可言。根据独眼龙的陈述,赫留金自己拿狗取乐,把燃着的香烟戳到了小狗的脸上,而赫留金是半醉状态!由此不难推断,赫留金是多么无聊,他就是卖醉找乐,纯粹是无聊至极,对于一条小狗的态度,可见其为人处世的无情无聊。
而警官奥楚蔑洛夫的几次转变更具有赤裸裸的讽刺效果。一件大衣,听说狗是将军家的,心里发热,脱了,听人群反复争论分析,最后确定是将军家的狗,他又心里发冷,穿上大衣,最后确认是将军哥哥家的狗,他裹紧了大衣,威胁赫留金说要收拾他,然后继续在广场巡逻去了。
这个人的变色最为突出,也最有戏剧性,作为维护社会机构运转机器上的一环,他的变色耐人寻味,由此我们可以推断将军的为人,将军或者将军哥哥家的一条狗可以决定一个下属的仕途命运,这又是一个合格称职的将军吗?
至于周围那些无聊的凑热闹的看客,听到吵闹,他们带着睡意的脸纷纷从小铺里探出来,不久木柴场门口就聚上一群人,象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一样。这真的是潜伏在黑暗之中的蝼蚁鼠辈啊,这无聊的热闹才是他们活过来的动力!随着热闹平息,广场又是死一般沉寂。
有人说,这里的小人物变色,都是求生存安全,可怜又可悲,弱者才会变色,而强者无须变色,果真如此吗?小说里的将军按说是强者了吧,他也是会变色的,上行下效,自古不变的真理啊!他还有上级吧,按如此逻辑,只有沙皇一个人不需要变色了?是如此吗?
再看《刘姥姥进贾府》里的凤姐,她在贾府的深宅大院,作为实际执行总管,两人之下,众人之上,应该是位高权重了,那她的变色又做何解?
在林黛玉进贾府一章,有对她出场的描写,不见其人,先闻其声,她的巧言令色,能说会道,对贾母的讨好,对贾家三姐妹不动声色的追捧,可谓是灵活通透之极了。众人大气也不敢出的场合,唯有她可以放肆地大笑,又可以放声地大哭,又可以瞬间转悲为喜,这变色的速度堪称一绝啊!奥楚蔑洛夫和她相比,那简直不知要差多少道火候了!
在刘姥姥进贾府这一章,凤姐接待刘姥姥之前,在平儿面前的摆弄,及见了周瑞家的态度以及见到刘姥姥的一番直率和指桑骂槐的开脱以及对刘姥姥打秋风的得体安置,以及和贾蓉的嬉笑亲昵,又让我们见识了凤姐的辣,狠和“多情大婶”的一面。
这一章出场人物,谁没有变色呢?周瑞家的对刘姥姥,那是特别客套的虚伪热情,有还人情债的意思,也有如今得势显摆的傲娇。在见到平儿和凤姐以后,周瑞家的那份恭敬又是一种变色了。平儿对待刘姥姥的打量,自是一种变色,对待周瑞家的和凤姐,焉得不是变色?而刘姥姥自打从荣国府大门那里开始打探起,那看门的人哪一个不会变色?就连刘姥姥自身,对看门人,周瑞家的,对凤姐,和对板儿,又哪里没有变色呢?
可见,变色,是人的本色!这个变,有些是无意识的,有些是有意识的。对于弱者刘姥姥和荣府看门人等一众下等人来说,察言观色,巴结逢迎,这是为生存,同时也在这样的生存环境之中不知不觉失了为人最基本的仁慈。刘姥姥不被他们待见,甚至还要戏耍她,亏得一位年长的看门人发了善心,给刘姥姥指了门路。否则,刘姥姥带着板儿,这一老一小真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进去。
至于凤姐,她的变色又作何解?她处在贾府内院权力中心,除了王夫人是她的顶头上司,除了要讨好最高统治者贾母的欢心,她是真正的强者了。强者变色,一方面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展示自己的能力,更多时候就是一种玩弄权术的游戏了,在这样的等级社会之中,游戏规则就是如此,如果凤姐对下人也格外慈祥可亲,追求一种民意好评,那也不是红楼梦的创作背景了。
不论是奥楚蔑洛夫和将军,还是凤姐,从上而下,人人都是变色龙,在生存圈里挣扎,为求各自的舒适状态,或有意识或无意识,久而久之,就形成了这样一套默会的生存法则,游戏貌似都这样玩!直到今天!
有人说王熙凤有贵族精神,待人接物样样周全,这自是不假,从她的身份地位来看,如此周到有礼,这也是从小就谙熟的游戏套路啊!只不过她比一般人领悟力更强,玩得更纯熟而已!
人生而就在桎梏之中,如果没有反观自省的意识,哪里有什么自由可言!就像鲁迅先生所说的黑屋子,满屋子沉睡的人,最终都是要窒息而死的。
所幸,这个社会永远都有清醒的人,他们可以穿越迷雾,看到人生最残酷又真实的一面,于是他们开始呼喊,于是暗夜里就有了一线光明!只是这条启蒙之路何其艰难漫长!
人人都是变色龙,人人皆有不得已而为之的作为人的生存惯性。要想让自己的人生超越蝼蚁,活出人的尊严,首先要有安全的理想生存环境,自由强大的心性也才有可能发育健全,而这几乎是大同社会的梦想。我们常说,谁若改变了自己,谁就改变了世界,其实,我们恰恰要警惕的是,我们如何知道自己不是被世界改变了!我们坚持的那个自我,到底和身边的环境的区别在哪里?
生而为人,不断超越,致良知,我们该有这样一份警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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