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员外”
按：中国古建博大精深、学问似海，我与姜员外为友几十年，虽耳闻目染，却也是囫囵吞枣、只知皮毛。在此卖弄、多有错谬，还请诸友包涵。
有人称姜员外是“古建专家”，他总要正色声明“古民居匠人”而已。按姜员外分类，中国古建大约分两类，一类是官家的楼堂馆所，包括宫殿、庙宇、陵寝、牌楼等等，一般都享受到国家很好的待遇，列为文物，妥善保护。而另一类是古民居，遍布更广、海量数计，却未得到足够的重视。这类古建多为土木结构，自然寿命不过百年，再加上这近几十年城市化脚步飞快，古民居迅速灰飞烟灭，令人扼腕痛惜！
姜员外放弃生意和财富，以古稀之年病残之身，奔走于中国乡土，寻找保护我们的“老宅”，值得向他致敬！
“姜员外”其人
与姜员外坐在牙床上聊天
我有个老朋友，算得上一位传奇人物，按北京话说“特葛”（古怪精灵的意思）。
此公年近七十，太原出生，发迹后转成香港身份，现在却猫在山西太谷老城里逍遥自在。虽然祖籍不是太谷，他却比祖宗八辈都在太谷的太谷人，还熟悉太谷。说起太谷城的建筑格局、荣辱兴衰、名门富甲，他张嘴就来，如数家珍。在他眼里，闻名遐迩的平遥，旧时不过是座县城，太谷才是晋商巨贾的大本营，才是东方的华尔街。
拜改革之福，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此公已然腰缠万贯，但十年前不知受了什么刺激，放下好端端的生意不做，一头扎进太谷，干起了收购旧砖破瓦的营生。一个趁“大奔”的主儿，天天骑辆破自行车走街串巷，看见谁家门口堆着旧砖头，就冲院里喊一嗓子：你家这砖还要吗？就这么着，居然收了几百万块，虽说比不上秦砖汉瓦吧，但都不迟于晚清民初。
后来，他用这些老砖旧瓦，修复了一处山西经典的宅院----太谷东街52号，自诩为“晋商七号院”。言外之意，可媲美山西著名的乔、渠、曹、王、孔、常等六家大院。他还特别说明，此大院非彼大院，彼大院只能看只能游，此大院有吃还有住。更重要的是，此大院产权清晰，纯属私宅，他有大红本房产证！
此公家风仁厚，文革期间，母亲把家变成了接济牛鬼蛇神、走资派的施粥棚。今天的他也是乐善好施，广交天下。不管他在与不在，七号院永远对朋友敞着大门，或大宴或吃茶，或歇脚或小住，悉听尊便。
此公有一大一小两个家，大家30口，工匠、厨师、老妈子一干人等，两个壮实的后生管家，分主内外。大家还有个字号，金谷文化公司，专营冷门----古民居保护和开发。小家三口，太太、儿子、他。说起儿子，他后悔莫及，不该读中学就送去了美国，培养出个“逆子”。学成回国后，远远躲在深圳摆弄IT，对上亿的家产，也就是那堆祖宗留下的破砖烂瓦，毫无兴趣。他太太是位大家闺秀，我不熟，见过几面，年轻时肯定是个美人。言语不多，安安静静，想不出她跟着他风尘仆仆跑遍世界，那是个什么状态。
哦，忘了介绍此公相貌----完全是评书中正面人物的典型形象----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宽鼻阔嘴、浓眉笑眼，身材墩实，一身新中式裤褂。有人送他个外号，极为传神：“姜员外”，只不过头上不是瓜皮帽，而是一顶古驰的鸭舌帽。
看姜员外这身打扮、看他经营的古宅收藏，你别以为他是个老古板。据他讲，前年中风，经历了一次灵魂出窍的濒死体验。那最后的幻觉，令我不胜唏嘘。他说，他看见了一生他爱过以及爱过他的所有女人、们！
炫“富”方知“贵”
青龙寨古堡
下面讲讲十多年前他受的刺激。
姜员外自幼聪慧，打小好玩。念书、当兵、复员、参加工作，三十多岁以前一帆风顺，平淡无奇。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改革开放南风北渐。他那颗本不安分的心开始燥动，在广东战友的撺掇下，辞职下了海。来到深圳，凭借在海关工作积累的知识和人脉、凭着他的聪明劲儿，专门进口卷烟纸（说是进口却有走私之嫌，因为那时候还不允许用宝贵的外汇进口消费品，因此他的报关单写的是外形类似的电报纸，足见此公之鬼）。小生意大买卖，没几年，就赚得第一桶金。
钱赚得容易，也花得痛快，再加上那会儿钱也值钱，姜员外像他的山西祖宗一样，第一件事就是置办房产。一口气在北京、太原、深圳、珠海都置下房产，外加一辆“大奔”！问他为何如此嚣张？姜员外说，想还儿时一个愿。从小他就羡慕小洋楼大宅子，可是一家人挤在父母的机关宿舍，兵营似的排排房。每天早上都得跑出去排两个队，一队接自来水，一队上厕所。
提起刚发迹那会儿的事，姜员外怪不好意思。他说，咱也是从“土豪”过来的。1988年，他第一次出境去香港，带了880万，觉得特牛、特有钱。没去几天，一香港哥们儿说，我带你去公海玩吧。原来那哥们儿买了艘游艇，买不起新的买了艘旧的，光装修就花了一千三百万！姜员外特受刺激，气焰一下子就被打了下去。后来到了欧洲，欧洲人继续教育姜员外。玩游艇？那是暴发户。真正有钱人要玩城堡！城堡知道吗？那才是贵族的象征。至此，姜员外才知道世界有多大，自己的见识有多短，乍富得瑟有多可笑。他索性放下了生意，周游列国！这回可玩野了，一走就是80多个国家。当他访遍了欧洲的著名古堡，这位山老西的心中，拥有城堡的梦想已然挥之不去。
带着这个心病，他又走遍了家乡三晋103县。2004年，无意中在太谷南边的山沟里，发现了青龙寨。顿时，惊得他目瞪口呆！但见那青龙寨盘踞山巅，残垣断壁，雄风犹在。三面悬崖峭壁，一条路一道门，渠沟吊桥当关，俨然一座古堡！
踏破铁鞋无觅处，遇到了岂能再错过？姜员外毫不犹豫买下了这座古堡，紧接着又包下了整座山。为了修复古堡，在太谷城要建个基地，姜员外又寻到残败不堪、荒草丛生的东街52号院。据他后来考证，青龙寨和52号院，都是当年太谷首富曹家的产业。
青龙寨又叫迁善庄，1853至1858年耗资70万两白银所建，原是曹家纨绔子弟的管教所，1937年曹家500余口曾躲进城堡避难，后来还驻扎过八路军的游击队。42年被日寇发现，焚之一炬。而52号院则是曹家一爿票号，一眼望去便是大户气派，也有300年历史了。后几易其主，彻底被糟害，最终拍卖被姜员外捡漏所得。
做足了功课，下手才狠。姜员外卖掉所有房产，连同养老钱，孤注一掷，全部投入古民居的收购和修复，一个新兴的市场。从此，姜员外走山西入川陕，下安徽进江西，遍寻中国的古宅民居。
如今，在金谷文化公司的作坊里，收藏了上千张老床脸，上万片花板、数不明的老民居抅件。再看院子里，这儿一座戏台、那儿一堵影壁，东边牌坊、西边门楼，简直就是一座中国古民居博物馆。姜员外也从外行到入门，再到痴迷，玩着玩着，玩成个古民居大家！
时下流行一句广告语，人生要有两次难忘经历：奋不顾身的爱情，说走就走的旅行。听完姜员外的故事，我说还要加上一次，倾尽所有的一搏！
砖头瓦片大学问
姜员外部分藏品
咱们再说回文章开头的破砖烂瓦。
干古民居这行的都知道，最有价值的其实是砖瓦。老房子大梁朽了，可以偷梁换柱，门窗坏了可以修补，要是砖塌地陷了呢，拿什么补？唯砖瓦不能造假。所以，用哪个朝代老砖瓦修复的古宅，才能视为那个朝代的建筑。
著名的发展商星河湾，在广州海怡半岛修复了一座气势恢弘晋派大院，就是姜员外的藏品，也由他主持复建。独特的门楼戏台、中间正房是太谷的，后面的绣楼是祁县的，厢房是平遥的。虽然是拼凑而成，用的可全是明代砖瓦，你说价值几何？
听姜员外说砖，就象是在品玉。他说，过去制砖，工艺极其考究，仅烧制一个环节，就要100天。前30天用烂木头；后30天用松木，让砖坯吃进去松油；最后30天要用果木，姜员外老宅就有苹果木烧出来的老砖，几百年了，洗干净还能闻到果香！这还是民宅用的砖，要是皇宫用的，工艺更加繁复，那叫金砖，意思是价比黄金！敲击之下竟能发出金属声响。说到这儿，姜员外随手把剩茶泼在自家砖地上，瞬间，水迹全无。他自得地说，你往水泥地上泼个试试？还是这老砖好，坚固耐用，还吸水防潮。
除了建材，古民居最讲环境，风水风水，第一是要看风，风从哪儿来？东南风暖和、西北风寒冷。其次要有水，水即财，门前最好弯弯曲曲有条河。大环境之后是小环境----宅院。怎么布局？栽什么植物？山西老财讲究盆栽，少不了三样吉祥木，石榴、桃柳、无花果。为什么不干脆在院里栽树？你想呀，口字中间一个木，岂不成了“困”。故而，盆栽把一件事拆成了植树、养花两件事，好比把儿子当闺女养。冬天端回屋，开春端出来。既避了风寒，又多了情趣。
从屋外说到屋里
陈列的古民居梁柱
室内布置那就更讲究了，大户人家进门是一个条案，上面摆着四个瓷瓶。两个直上直下筒形，那叫帽瓶，放官帽用的，老子一个儿子一个；两个园肚子的叫掸瓶，插鸡毛掸子，婆婆一个儿媳一个。里屋炕上还摆着一个炕桌，供女眷做针线活，持家守业。条案加炕案，共是八条腿，再加上四瓶，取意“四平八稳”。
时下现代土豪的家，一进门也有个条案，又厚又重，还必须是根独木，问他啥意思，他说这叫大发横财，味儿全变了！再说老宅的佛堂，往往设在一个犄角旮旯，很不起眼，供个小佛龛，初一十五烧柱香。人与神对话的地方，又私密又安宁。再看土豪家的佛堂，好家伙！几十平米， 24小时录音机念经，整天香火缭绕，佛像今天弄个金的、明天弄个玉的，比钱呢还是拜佛呢？挺神圣的事搞得俗不可耐。
还有，以前的大宅子，大门是凹进去的，收敛不张扬，讲究藏而不露。不象现在的富豪，大门尽量凸现，多大的门是多大的脸。这一凹一凸之间，风范尽失！除了文化上深厚，古民居也体现出居住的科学，姜员外继续说道。老宅子讲究厅要开阔，睡房要小，就是故宫里皇帝的卧室，也就那么一点儿大。道理很简单，小屋睡得踏实。现代人常有睡眠障碍，我看跟卧室的尺度有关系。白天在办公室，讲究大。晚上回到家，卧室也要大，抬头一看，天花板老高，加上这个灯那个灯，眼花撩乱、浮想联翩，谁睡得着呀？
姜员外侃侃而谈、鞭辟入里，我听出来了，这讲究的后面是文化，古宅承载的是大家风范！由富及贵，还真不是有几个钱就能办到的事。
不能否认，古民居由于受到封建礼制的禁锢，也有畸形的一面。比如山西的大院，多是深宅窄院。这是因为朝庭订了严格的规制，坐北朝南的正房，老百姓只能住三间，县级五间，省部级可以住到七间，皇帝九九之尊、九间，到头了！虽然有这些规矩，但挡不住老百姓对生活享受的追求，于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正房偷偷盖五间，再用两侧厢房一边遮住一间，明面上只露出三间，如此一来院子就显得狭长了，这就叫“明三暗五”。以后您再看到这种格局，也可以当一回砖家，说这是古宅，不会晚于明清。
姜员外镇店之宝～大戏台
还有一个故事，最是考验姜员外的学问。他去参加一个古建筑研讨会。主持人问他，收藏了这么多年，手里哪件建筑最好。姜员外说他的镇宅之宝是一座清中期的戏台，雕功持别好，那龙是缕空雕，比故宫的还好。
在座有几位建筑专家，听到此便交头接耳。有一个站起来置疑，说那个戏台不可能是清代古建，肯定是赝品，因为雕了龙。原来中国古代民间建筑有三不准，一不准用琉璃、二不得有彩绘，三不能出现龙，这些都是皇宫建筑的特权！犯了忌可是杀头之罪。这规矩甭说在国内，还有长臂管辖权，你着汉城的青瓦台，那本是朝鲜王朝的皇宫，为什么只用青瓦而不用琉璃瓦？因为朝鲜王朝长期是中国的藩属国，用了琉璃那是忤逆重罪，他哪儿敢呀？
姜员外听了专家的质问，心说，真不愧是专家，一下击中要害。但这回专家撞到了枪口上！姜员外得意地说，专家也有所不知，中国的戏台为什么不是坐北朝南，而是反着坐南朝北？因为要对庙而建，戏是唱给神仙听的。施主还愿，请来戏班子，人只是沾了神仙的光蹭戏听。可见戏台是庙的组成部分，而庙里供的是佛祖，民间为上九流排了序，一流佛祖二流仙，三流皇帝四流官……皇帝低着好几等呢，所以他订的规矩，在庙里不灵！
说到这儿，姜员外哈哈大笑，得意之中带着顽皮。从这位散仙身上，从“明三暗五”到雕龙戏台，我分明看到民间的智慧，生活的创意，以及玩出来的学问！
老宅故居何处寻？
2014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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