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兰 -

江湖子弟江湖老

这个系列，应百人百天老虎的邀请，在一百天里，我要写我身边过往的一百个人，我当回忆录来写，你们当小说来看，我只能保证部分真实，部分虚构。简而言之，但凡可能涉嫌违法犯罪的部分都是虚构，谢绝杠精和网监追问。

阿兰

据说30岁以后交不到朋友，原因是成年人的功利心太重，那个时候接触人，都是带有一定的目的。其实我觉得，甚至用不到30岁，高中是青春的尾巴，上了大学，应该交友动机就开始不单纯了吧。不过也都是因人而异，我们那个年代，还讲究义气，讲究为朋友两肋插刀……还有着一种现在人看来傻逼一样的江湖情怀。

孔子《论语·学而》里说：“无友不如己者”。这句话后来之人众说纷纭，理解不一，他的亲传弟子们所记都各自不相同。反正我是相信他说的这句意思就是别交不如你的朋友。很现实吧？有个冠冕堂皇的解读是：与比自己优秀的人交朋友，可以使自己进步，有益处……说白了吧，还不是想占便宜或者借光儿？

我认识阿兰那年，大家都是十八岁，还好还好，都还在适合交朋友的年龄。阿兰是广西钦州人，姓颜。我喜欢给朋友取外号或者小名，别人都叫他辉仔，我就执拗地管他叫阿兰，他抗争了一周之后也就习惯了我这么叫他了，但是偶尔还是会跟我抱怨，这个外号不威猛，像个娘们儿。

阿兰普通话不好，习惯说壮话和白话，有时候骂我我就听不懂。反正只要看到他不怀好意嘴角边带着坏笑跟我用方言磨叽，我就踢他。在语言方面东北人是弱势的，除开几个特殊地区，东北人基本都是普通话，所以，骂不过他。后来跟他学了一阵子白话，用来伪装身份，可惜在一起的时间太短了，没有什么成就，达不到以假乱真，再后来就放弃了。

阿兰在南方人里面算是高个子了，大约175的样子，长的很帅，典型的马来人种相貌，浓眉大眼，眼窝微微凹陷，显得很立体。前两年有个广西人蓝瘦香菇的小视频火起来，我看过，那个口音和长相让我想起阿兰，那天喝了很多酒才能睡着。

和阿兰认识，是在中越边境某个隶属于越南的小城。那时候我刚杀完人，一路往南逃窜，目的说穿了真的只是为了睡在街边不会冻死，后来偷渡到越南才放心。早春的越南，我在鸟语花香的草丛中醒来继续赶路，心里渐渐踏实起来。所以之后再听广东人说的很严重的一句骂人话"死扑街"，根本无感，对呀，老子已经扑过街了，又怎样？

说是偷渡，其实，只花了50块钱，请农民带着走山间小路过去，防止踩到当年战争遗留的地雷而已。到了越南，找工作，当时想着只要管吃管住就行了，然后，一个开那种赌博游戏厅的东北老板，听出来我的东北口音，收留了我。他家里七个员工，阿兰就是其中之一。当时是1995年初，说好的管吃管住一个月七百块钱，当然最终的结局还是不欢而散。东北人里流氓假仗义，说大话使小钱的人不少……

初见阿兰，他穿个白色半袖，叼着烟，蓝色烟雾飘起来弥漫着他略显幽深的眉眼，我当时心里就想，这家伙真漂亮……他领我去冲凉的地方，问我有没有换洗衣服，我摇摇头，他跑去翻他自己的箱子，拿了一套新的衣服出来，半袖，牛仔裤，告诉我发工资买了还他。当然后来还他他不要了。很久的后来我赚了一些钱，我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我领他去南宁最好的商场从里到外给他换了一身衣服，包括内裤和袜子还有鞋，那是1995年末，花了四千多……因为他当初给我那一套，是我自1994年10月5日出逃以来的第一套新衣服，我记一辈子。

友谊就这么开始的，从欠他一套衣服开始。前几天和一个老朋友聊天，他知道我庄园这边资金紧张想帮我，我不好意思，他说，朋友就是你欠我的，我再欠你的，若无相欠，怎会相见？这话有点儿歪理，且很暖心。这辈子，从出逃开始跟家里断了联系，17年的逃亡生涯，照顾我的帮我的，都是从素昧平生开始的朋友。这也是我迷信友情，迷信义气的主要原因，为了朋友，只要我能办到的，我可以倾尽所有，因为，我也得到了太多。

阿兰和我渐渐熟悉起来，你知道两个颜值高的男孩子要比一个帅哥杀伤力增强不止一倍。我们负责游戏厅里的收钱上分搞卫生发烟发水果发饭，赌客以中国人居多，也好将就。赌场一般下午开始甚至通宵，上午我们就出去闲逛。听说回忆会自动美化，反正我现在想起来，两个极其帅气的少年，从越南那个小城街边的各种不知名的花前走过，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打下光斑，照在两张忧郁的脸上……也真是一道绝美的风景，可惜我不是导演。

是的，忧郁，我那时候开始失眠，赌场给的零花全部用来买酒，才能睡着。睡觉不脱衣服不脱鞋，随时准备逃跑。也算心力交瘁的阶段，有时候作噩梦。阿兰后来提起过，为什么他会借衣服给我，他说他初见我时候，我几乎是蓬头垢面，但是眼睛特别亮，眼神里有杀气，让他想起动物园里的病虎，衰弱，不甘，警醒，杀气……

阿兰，也是逃出来的，不过他是逃婚。他第一次跟我说起，我笑的直不起腰来，这个年代，而且一个男孩子，竟然逃婚逃到越南？他踢了我两脚我才忍住笑，听他讲他的故事。

他有一个姑姑，比他还小一岁，两家是邻居，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就相爱了。她读中专，他读高中，书信往来，挺好的。这个姑姑不是他的亲姑姑，但是，也算是远房亲戚，应该出了五服，五服的服，指的是孝服，也就是别人死了你有没有资格带孝，如果没有，那就可以通婚了，起码我们东北是这样。五服，指的上两代下两代，也有说上五代下五代的。所以他们那个大山里的寨子，什么都是族长说了算的地方，怎么能容下这种类似乱伦的感情？

偏偏两个孩子是真的爱，发生了关系，傻逼女孩子还拿这个当个筹码跟族长说我已经是他的人了……这在1993年的广西大山的传统寨子里，浸猪笼都够了……还好女孩子父母算是在寨子里辈分高的，又只有这么一个女儿，算是保住一条命……女孩子自杀抗争，抢救过来了，阿兰被女方家里的亲戚还有他自己家的亲戚混合双打，逼他分手。后来他们族长给他指婚，逼他娶另一个寨子的一个姑娘，那姑娘有点儿傻。毕竟他是这种名声坏了的人……他被他爸爸和族长用铁链子锁了二十几天直到那个姑娘进门，在结婚那晚，打开铁链让他入洞房，他溜出去放火烧了族长家的房子，自己跑出来了。

我问他他姑姑在哪儿？他说他跑出来一年多了，偷偷往回写过一封信，让他姑姑继续读书，毕竟学校在钦州市里，相对安全。他说他攒够了钱，就回去娶她，远走高飞。后来为了抢他姑姑，我特么的差点儿把命搭在他们那个山沟里。所以你看，少年时候的我，命不值钱，你对我好，命？那你就拿去好了。

在越南过完春节，老板的工资迟迟不发，开始要工资，就说给我们记账，先发点儿零用钱。后来再要的多了，就骂人。我们说那不干了，他说，不在他这里干，你们活着回不去中国……那时候，游戏机类的赌博游戏，渐渐地不流行了，因为人也不傻，和电脑碰运气，怎么可能会赢？他的收入少了，心情也不好，就是想赖了我们的钱，不给了。我去的晚，平时还好喝酒，倒是不欠我多少，阿兰一年多的工资，还有两个是两年多的。别人不管，我和阿兰一商量，去他妈的吧，晚上趁老板不在撬开他的抽屉，拿了那天的大约有一千多块钱就连夜跑回了国内。

阿兰要回钦州，因为他姑姑在那儿，我也没有地方去，就跟他一起去了。他姑姑，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房，我俩去混着。房间只有一张床，我和他都是负案在逃的身份又不敢露面，只能这么先对付着。他和他姑姑睡床，我铺张凉席睡门口。他姑姑确实好看，那种少数民族血统的美，唯一缺点，就是叫床声音太大，丝毫不顾忌我的感受。唯一对我算尊重一点的是一般都趁我睡着了才开始……可是他妈的我这种背着人命的逃亡者能睡那么死？难以想象那十几天我在凌晨床板的吱呀声以及他姑姑的压抑了还是很大的呻吟声中惊醒，拿着酒瓶子狂喝的心情……这段日子给还是处男的我造成了影响一生的性心理:喜欢女人叫床，但是叫床声音太大我就又会很烦……

我跟阿兰抗议过，阿兰说没办法呀，有今天没明天的，且顾眼下吧。阿兰唱歌好听，我也喜欢唱歌，尤其喜欢粤语歌，但是两广之外的地方唱粤语歌，总是觉得不对味道……那时我还没去过广东，以为广西白话就是纯正粤语，尽管也能分清楚壮话和白话的区别。阿兰在我抗议的时候美滋滋的哼着歌，得到爱情滋润的他一天臭屁的让我想抽他。

之所以先写他，也是因为，这两天听了一首歌，今朝有酒今朝醉，那天在半夜睡不着，刷抖音刷出来这么没头没尾的几句，但是特么的真的瞬间泪崩:"兄弟我讲得对不对，今朝有酒今朝醉，饮两杯，就两杯……"

无数次的抗争之后，他姑姑找了他姑姑的闺蜜，一个在医院当护士的女生。说好了，病房如果有空床，我就睡到医院去。渐渐告别了声嘶力竭的魔音。

钱花的很快，越南只拿回来一千多，尽管再省，靠他姑姑去学校食堂打饭回来给我们吃，但是还是渐渐花光了。他姑姑给家里撒谎，说各种名目的借口要求增加生活费。阿兰还好，反正他认定了他姑姑，但是我这么骄傲的人，这口别人家的软饭没法吃。我要去找工作，阿兰，找了个小学同学，借了一个户口本，用我的照片，给我办身份证，拿到临时身份证的那天，他给我起外号叫阿才，前后在我身边绕圈，故意打量我，说阿才阿才阿才，这个傻逼……有了身份我就去找工作，去了职业介绍所，他他妈的跟着挑肥拣瘦，这不能干那不能干的，那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没有资本的关怀，真他妈的招人烦！烦的道理就是你必须感激他的好意，还他妈的得不到任何实惠。我有一天终于忍不住了，大街上跟他狂喊，这不能干那不能干的，那你他妈的能养我啊？多年之后看喜剧之王，周星驰那一句我养你呀，百感交集……

等工作的时候，已经是七月份了，有一天迷路了……原因是我出去乱逛，往回走快到宿舍的时候，忽然发现前面封路了，全是警察。我吓的转身窜进一条小巷子，慌不择路的狂奔，跑到一个僻静的地方，找个大爷，强作镇定的问，今天为什么封路？大爷狐疑的看着我，说，今天高考……我忽然明白我那附近的学校应该是作考场了，一下子放松下来，坐在马路牙子上，想起来了如果不杀人，我这会儿也进了考场了吧……遥远北方我拼了命守护的那帮同学们，不知道成绩好不好……一瞬间崩溃……钦州有一种路旁树，叫做半天红，一种高大的乔木，开红色的花，早晨开的，下午就落了，风一过，花瓣像雨一样凋零，我在花雨下，哭的像个傻逼……

我找到了一个在广西大学作保安的工作，即将启程去南宁的时候出事儿了。阿兰慌张的跑来我住的医院找我，说他姑姑被家里人抓回去了。那时候还不知道有秀恩爱死的快的说法，他俩渐渐的放松，偶尔携手同游，被老家的人看见了，结果女方家里来了一帮人要打阿兰，阿兰运气好，出去溜达了，于是人家把他姑姑抓回去了。

我很认真的和阿兰谈了一下，我说你想怎么办？我跟阿兰说过我的事儿，在2001年去西北政法大学读书之前，我一直认为我犯的是死罪。所以我和阿兰说，我有今天没明天，交了你这一个朋友，你说怎么办我就怎么办。阿兰咬牙切齿的说了一个字，抢。

准备工作，我比较有经验，阿兰要买砍刀，我说那东西吓人可以，华而不实。我买了根自来水的一寸铁管，斜着锯开，我俩一人一半。摸黑上路，打车去了他家所在的镇，已经是半夜了。下了车，距离他家还有十多公里山路。我俩抹黑走到他们寨子，已经是凌晨三点了。多年之后我还记得那天的月光惨白但是雪亮。我跟着他摸到他家，听到他爸爸妈妈吵架，方言，我是听不懂。

他擦擦眼泪，跟我摆摆手，我俩去了他姑姑家。果然，灯火通明，七大姑八大姨的都在劝孩子。我们定好了，进去就打，然后阿兰和他姑姑熟悉地形，先跑，我断后。至于结局，我无所谓。

开始我俩都在等机会，他姑姑哭着跟家里掰扯什么爱情啥的，事情失控是在他姑姑的表哥抽他姑姑嘴巴的时候。夜深人静，那嘴巴打的，竟然能出现回声……那之后见不得打女人，真的。那种清脆的啪啪声，让人心里发寒……

阿兰直接冲进去了，搞的我很被动，阿兰进去对着他应该叫叔叔的打人的那个就是一铁管，自来水管用砂轮切割，切口发热再冷却之后泛着蓝光，月光下我竟然看的轻轻楚楚……此时此刻，在多年以后撕开了伤口开始回忆的时候，我竟然惊奇的发现，那时的场景竟然无比清晰……阿兰，你还好么？姑姑，你还好么？

他姑姑的表哥，地赖子，管事的，被他一铁管插进小腹，铁管的末端，血像压力不够的自来水一样，断断续续的流出来……那个表哥怂了……坐在地上哀嚎。阿兰拉着他姑姑，就开始往院子外面冲……七大姑八大姨的嘈杂起来，我抓着铁管，一顿乱打，等尖端顶在原本应该是阿兰岳父的愚昧男人的脖子上的时候，感觉好像时间静止了一样，我能清晰的看见那个老家伙颈动脉在我的铁管锋刃下跳动，只要我一伸手，往前一刺，神仙都救不了他！

好吧，对峙了一阵子的时候我怂了，人越来越多，我有点害怕。方言的喝骂，半懂不懂的最吓人。我感觉他们抓住我会虐杀我。所以我也开始跑，和阿兰约的给他们半小时，结果我挺了可能十分钟多一点儿吧。对方把弩拿出来的时候是一个节点，阿兰的便宜岳父，也开始情绪激动，用脖子往我铁管上主动撞，我不得不调整铁管的角度免得伤到他。说白了，我对那个叫床像他妈的唱山歌的女人有好感，这个老男人，是她爸爸呀……

我扔了铁管开始跑，四面环山，慌不择路。但是我知道，只要进了山，就不怕了。我是在第三天的中午出的山。坐了个摩托车去了我常住的医院，那个女护士，阿兰姑姑的闺蜜，告诉我，他们逃脱了，托她带话，让我去南宁，然后有缘分再见吧。

再次见到阿兰，已经是年底了，期间我去了广西大学，作保安，当时有个保安跟社会人打架，被人一气管子打塌了颅骨，正在跟学校打官司。我一去，经过保卫科的聊天，就让我去小南门当队长。后期，和其他保安开始偷学生的自行车卖。最猖狂的时候，晚上开门放进来大卡车，把自行车棚子里的自行车满卡车的装走……小南门那里有棵特别大的榕树，我在那里看到过竹叶青蛇。读者里有广西大学的学生么？那大榕树还在么？

我开始各种不要脸的赚钱。最主要的收入来源是学生举报学生。1995年，风气没有那么开放，大学期间发生性关系是可以开除劝退的……于是，我领着线人开始抓混寝……一般手段就是接到举报，冲进宿舍，先把衣服控制住，然后被窝里的裸体男女，就老实了……接着谈钱，威胁说不给，就举报到学校……直到我踢瞎了副校长儿子的眼睛跑路之前，1995年，还有万元户称号的时候，我口袋里的钱，已经接近六位数……

阿兰来找我我很惊喜，我真的不知道他和姑姑藏在哪儿，过的好不好。那种历经沧桑的感情，真的常人无法想象。我们在邕江公园聊了一下午，我始终没有看到姑姑，然后我领他买衣服，挑好的，挑贵的，大家彼此可能都知道，缘分似乎尽了……他说跟我借一千块钱，我直接给了他一万……我说替我问姑姑好，然后去最好的商场给他换了一身我自己不知道品牌但是看价格我也舍不得穿的衣服……走的时候，我说，我现在养得起你们俩了，一起呀？阿兰哭了，过来踢了我一脚，说，最开始见面那天，你身上的泥有二斤重呢……然后用我听不懂的方言骂了我半天，打车走了……

我以后再也没有交到那么漂亮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