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深夏某个夜晚,一声惊雷把我吵醒。我摸了摸前胸后背,已经汗淋淋。我睡意正浓,但炎热难耐,在窄短的床上翻来覆去,如同一条搁浅在旱地的鲶鱼。
我摸索着找到了空调遥控器,随着滴的一声,廉价的空调发出嗡嗡细声,如同生了病的老人在打鼾,不一会儿,冷风吹满了这间不到30平的房间。
这是套老旧的房子,靠近中环,但不靠近任何商圈,除了交通方便,别无它处,租金是5000一个月,就这个地段来说算是最低价格了,我花了整整一周才找。
每️月5000元房租对我来说仍是一笔大数目。为了省钱,我在生活上处处节俭。入夏以后,我通常睡觉的时候脱得精光,大开窗户,靠心静和自然风降温。但这个夜晚实在太闷热。
不知何时睡着的。第二天依旧被手机闹铃叫醒。醒来后心里就下定了决心——辞职,离开上海。
辞职手续办的很快,流水线操作一般,不到一周,我已净身出户。这出乎我的意料,打翻了我的如意算盘——我原想着一个月走完辞职流程的话,我的房租刚好到期。现在空出一个月,不知租金能不能退还给我。
我打开一瓶冰镇啤酒,咕嘟咕嘟喝了一大口,开始给房东打电话。好不容易拨通了电话,房东很不耐烦得说,房租押一付三,不可能白白退我一个月的租金,如果退我一个月的租金,按照合约,要把押金扣掉。
我本想再磨一磨,可是这闷热的天气让我失去了耐心,我咕嘟咕嘟把剩下的啤酒喝完,没等房东义正言辞的大道理说完,就挂了电话。
房东是个身材臃肿的秃顶大叔,单腿有点瘸,整天一副睡不醒的样子,每次我路过小区的麻将馆,都能见到他叼着烟搓着麻将,头顶反射出油腻腻的光。
三年前签完合约的时候,房东伸出两根粗短的手指,对我比划说,他别处还有两套老房子,租金比我这贵一半还多。他还说人和人之间就要互相帮忙,他帮我们年轻人有房住,我们年轻人帮他养老。说完就咧开嘴露出两颗完整的镶金门牙,眼睛也眯成了一条线。
我越想越气,于是决定在上海再多待一个月,不能便宜了房东。父母知道我要回来后,已经正在托关系在小县城谋个公职,目前还没有无着落,所以我也不着急回老家。
成为无业游民的第一天,我却早早就醒了。穿着短裤,带着一次性手套,开始清理房间。随着体力劳动进行,我的思绪不能自已的回到了辞职事件中。
我在一家科技服务公司工作。为了保证客户的新款智能风扇能赶上夏季销售,春天的时候,我带领一个五人小组,卖力得工作,终于攻克了智能语音方面的一些bug。客户是中部一个乡镇小电器厂,这次产品是山寨某知名品牌,样子做得几乎一模一样,就是在软件功能方面一直学不来,这次我们的方案虽不如正品,但基本功能都有。客户拿到样品后非常高兴。
老板更高兴,急忙给总部汇报了业绩。老板姓于,是总部老总的亲侄,三十出头就当上了事业部的头头,长得人高马大,但面貌一般,至今仍单身,我们背地里叫他钻石于老五。
于老五汇报完后满面春风。于是给我们开了个小小庆功会。饭后大家一起去唱歌。在KTV包房昏暗角落里,于老五凑近我,竖起食指,满嘴酒气地对我说,今年有一个管理岗的名额,我有很大的机会转正。
我喜出望外,连声道谢,然后给于老五点了一首林志炫的老歌《你的样子》,并把小丽拉到身边,耳语她让她好好陪老板唱歌。
小丽是新来的大学生,在我手下实习,不出意外的话,夏天毕业后就可正式入职。所以我安排她陪于老五唱歌,不全是替我讨好于老五,也是为了帮她能够转正。
小丽虽然涉世不深,但也算个明白人,还没等我嘱咐完,就已经接过话筒。
于老五和小丽站着合唱完了第一首歌,中规中矩,我们直拍手叫好。于老五满面春风很得意,夸小丽人长得漂亮歌也唱得漂亮。小丽则悄悄松了口气,礼貌地笑了笑。
有人接着给他们点了下一首歌,于老五示意小丽坐过来唱。唱罢,另一个女同事何姐跟着起哄,又给于老五点了一首歌。这次于老五向小丽身边靠得更近了,一只大手搭在小丽露出来的削瘦玉肩上,几乎把整个肩膀包住。
于老五唱得兴起,点了一打啤酒,接着又唱了两三首老歌,身体挨着小丽的部分也更多。
这时两个小年青站起来说出去抽烟,他们知道我不抽烟,却问我去不去,我摆摆手说不去。
何姐说去洗手间补个妆,她拉了拉我的手臂。我问她,干嘛?
她对我挤挤眼,又拉了拉我的手臂。
何姐比我资历老三年,但学历比我低,原本一起工作时和我平起平坐。春节回来,老板让我代理这个组长,何姐是一肚子的怨气,对我阳奉阴违,使唤不动,我心里清楚得很,但是于老五经常告诉我们要尊重老同事,要热爱女同事,所以我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想着我快要转正成为管理岗,那可是组长的组长,看何姐又在拉我,我脑门子一热,来了底气,声调比刚才高了一倍:干嘛!
“干嘛!”后面这声是坐在沙发上的于老五吼出来的,醉意十足,吼完后他竟嘿嘿笑了两声,把紧挨着的小丽吓了一跳。
“小萧,你去给大家点个果盆,要特大份的,”于老五的手在空中胡乱比划着,“不要让服务员挑,你自己挑,慢慢挑,仔细挑,你知道我喜欢吃哪些水果。”
我突然酒醒了一半,头上开始冒汗。我终于明白了老板的意图。何姐早已知趣离开,我杵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这倒不是因为我是个多么正直的人。我知道于老五那些花花肠子的事儿,只不过这事儿不发生在我身上,我管不着。可是小丽毕竟是我从学校招过来的,是我带的徒弟。
我记得几个月前当我告诉她拿到了实习offer的时候,她高兴得在电话那头欢叫起来。小丽来自一个三线城市,一心想去大城市,复读了一年,考上上海一所二本大学。为了感谢我,非要请我吃饭。我告诉她:这是你自己争取来的,后面好好努力,等正式入职了,我请你吃饭。我本来年龄也没大她多少,她把我即当师傅也当大哥,在工作上很听话卖力,私下也和我走得近,经常一起下馆子。
“你怎么还不去,我要点果盘,超大果盘,请小丽吃,请你们吃,哈哈。”于老五满嘴醉话,像个不讲道理的孩童。
“于总,他们都不在,我给您点歌吧。齐秦的月亮代表我的心怎么样,我记得这个您最拿手了,这次您独唱,开个个人演唱会,哈哈。”我向点歌台走去。
“小萧,你是不是喝多了?”
我手心里也开始冒汗。我看了小丽一眼,她被挤在沙发角落,手紧紧攥着话筒,低着头,嘴巴紧闭,眼睛却不敢往我这里看。我看到她的双肩在发抖。
“小丽,该你好好表现了!”我凶巴巴得对小丽说,然后朝门外走去。
拉开包房的门,我扭头看了看小丽,严厉吼道:“咦,你怎么还坐着呀,这么没眼力劲儿,不知道帮师傅一起挑果盘吗,啊?快点儿!”
我这声吼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路过的男服务员奇怪地打量,问我出了什么事儿。我忙说没事没事儿,我说我们要点果盘。
小丽抬起头,疑惑地看着我,然后突然明白过来,从沙发上挣脱起来,挤出笑容对我说:“萧哥,我来了。”然后挽起我的手,快速离去,身后是包房里砰砰摔杯子的声音。
我俩被服务员带到KTV小超市,立刻长吁了一口气,相视而笑。谁都没有提起刚才的事儿,只顾慢慢地挑选水果。
不知不觉四十分钟过去了,我俩都觉得差不多了,就端着果盘回包房。小丽跟在我身后,低头走得特别慢。我故作轻松,夸了一句她歌唱得好听,就没再说话。
来到包间,推门,门没开,好像里面反锁住了。我贴耳细听,里面播放着嘈杂的音乐,但并无人唱歌,好像还有其他声音,待我贴得更近想听个明白,小丽抬手就要拍门。我赶忙制止,可是晚矣。
啪啪,啪啪。
小丽将要拍第三下,我拉住了她的手。
约莫过了两分钟,门从里面拉开,开门的是何姐,头发有些凌乱,手攥裙摆,不看我俩,只说了句去趟洗手间,就急急走开。
里面端坐着于老五,阴沉着脸,也不看我俩,一手持啤酒,一手把衬衫下摆往裤子里塞好。
我脸上立刻堆上笑容,开口道:“于总,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由于时候不早了,店里没什么水果了,我俩东挑西拣才拼了一盘果盘。我把其他人都再叫来,大家再嗨起来。”
我故意把“时候不早了”说重了些。现在已经11点多了,我想着这局面已经十分尴尬了,赶快散局吧。
于老五抬起手看了看劳力士,然后站起来冷冷地说:“今天到这吧,你通知大家都各自散了。果盘你带走。”然后指着小丽,说道:“小丽,我记得你今晚没喝酒吧,你作回我司机,送我回家。对了,我家就在你学校附近,送我完你走十分钟就能回宿舍。”
“于总,小丽她不会开车,我给您找代驾……”
“胡说,上次客户过来,就是小丽开车去机场接的。”
于老五披上西装外套,走近我。他比我高半头,鼻子几乎贴在我的额头上,一字一句的说:“小萧,你今天确实喝多了。明天你休息一天,不用来公司了。”
说完强拽着小丽走出去。
“于总,对不住,我他妈确实喝多了!”我大吼一声,随手抄起一个空酒瓶。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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