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高三年级放寒假的那天，正好是腊月二十四，即小年。回家依旧已经很晚了，尽管到处都溢出节日的喜庆和温暖的气氛，卢金阳依旧先陪着吴明月回家。一来因为吴明月怕一个人走晚路，二来他们之间都对对方有了那种依依不舍之情。他们在离吴明月家不远处的河浜边的破窑洞里，又一次拥抱，又一次表白心肠，又一次对未来作出约定••••••卢金阳说，月月，我们一定要考进同一所大学。吴明月说，即使考不进同一所大学，我们也要在一个城市里读大学。
那时，两个年轻人都沉浸在对未来的憧憬之中，不知他们心中有多么的甜蜜与幸福。
可是那天晚上，当吴明月一走进家门，仿佛有股强烈的寒气直扑她的全身，甚至要一下子钻进她的骨缝里，与到处都是迎接新年的喜庆氛围极不相称。爷爷奶奶没有像往日那样，欢天喜地地迎接孙女儿的归来，也没有围着孙女儿关怀备至地问长问短，更没有捧上一桌子香喷喷的饭菜，然后拉着孙女儿的手走近饭桌边，看着孙女儿狼吞虎咽而流露出笑眯眯的神情，而是面带忧愁，哀声叹气。
“爷爷奶奶，你们怎么了？我们家怎么这样冷清呀？你们听，外面都在放鞭炮了，多热闹呀！”
“嗯，嗯，奶奶先给小月弄点吃的。”奶奶的声音里显然流露出一些沉闷与伤痛，像是遭受过什么重大的打击。
“奶奶，我不饿。你们怎么了？我爸妈还没有回来过年？” “小月，你回来了？”吴明月的母亲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吴明月见母亲两眼红肿，一定是刚刚大哭过的样子。她一头扑在妈妈的怀抱，“妈，你怎么了？” “小月，没什么，没什么。先吃饭，先吃饭吧。” “妈，爸爸呢？爸爸没有回来过年吗？以往这时候你和爸爸都是一起回来的呀，你们肯定有什么事瞒着我。”
“没有，没有什么事。先吃饭吧。”
“妈，你不说，我就不吃饭。”
“小月乖，爷爷陪你一起吃。我们一边吃，一边和你说说家里的事。”爷爷一边说着，一边拿下了吴明月肩上的书包，把她拉到桌边坐下。“我们家小月最乖最懂事了，从小最听爷爷的话了。”爷爷左哄又劝终于让吴明月吃了几口饭菜，沉闷的气息真让人受不了。
“今天是小年，小月跟爷爷一起放鞭炮祭灶王爷吧。” “爷爷，你还没有和我说正事呢，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你们这样愁面苦脸的？”
“小月，要是告诉你，你能挺得住吗？”母亲的这一十分平静的问话，让吴明月心里吃惊不小，她以为自己与卢金阳的恋情被大人知道了。她定了定神，还是坚定而低声地说：“反正我也长大了，有什么挺不住的！”
“好！这可是你说的！”母亲刚说完，自己先挺不住了，大哭了一声说，“小月，爸妈离婚了！”说完，一把把吴明月搂在怀里，母女俩都放声大哭起来。爷爷奶奶一阵长嘘短叹后，好容易才劝停了这对母女的哭声。
“不是妈妈狠心，你一回家就将这个事告诉你。你也不小了，你爸与我分手之前，已经偷偷将家里的积蓄转移走了。你以后还要读大学，会需要不少钱的，爷爷奶奶老了，妈妈打工的钱供不上你上学的开支了。往后的日子，该怎么办呀？”
犹如五雷击顶，吴明月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心都好像被人摘走了。爸爸呀，你怎么会是这样一个不负责任的人！她抹干自己的泪水，又帮母亲擦了擦眼泪，“妈，今天是小年，无论怎样，我们先忙过年，忙得热烈闹闹的，别让人家看我们家的笑话。”吴明月又对爷爷说：“爷爷，我们放鞭炮，送灶神爷上天言好事去。” “哎，哎，我们家小月长大了，小月长大了，懂事了！”
是的，吴明月好像一下子长大了许多，也坚强了许多！
8.
吴明月的爸爸姓罗，叫罗长剑，贵州人，长相互不错，在上海打工时与吴明月的母亲相识相恋并走到了一起，随吴明月的母亲落了户。吴明月的母亲当时在上海一家饭店当服务员，父亲原先也是那一家饭店的勤杂工。父亲说自己是个孤儿，贵州那边只有几个亲戚。两个人婚后不久便有了女儿吴明月。为了带孩子，吴明月的母亲有一年多没有去上海打工。吴明月的父亲嫌饭店工资低，总想跳槽。事也凑巧，乡里有一家建安公司就设在上海，公司里有个负责人与吴明月家又在同一个生产队。吴明月的父亲说自己在贵州老家曾经做过瓦工，吴明月的爷爷疏通了这个关系，就在吴明月三岁那年，父亲进了这家建安公司，并在本生产队这个负责人的多多关照下，成了建筑工地上的一个小工头。渐渐地，经济收入有了很大的改观，觉得小日子更有了奔头，夫妻俩不再同住工地上的工棚了，特意租了个小房子，生活比原来住工棚自由得多了。
因为是个小工头了，在民工中讲话的嗓门随之也就大起来了，有时还能有机会和公司的领导出入一些另他大开眼界的场所，大酒店、洗脚房、KTⅤ等等，日子长了，自然就被人家老板长老板短的称呼着，也就渐渐忘了自己几斤几两了。大概就在吴明月快初中毕业那时候起，吴明月的爸爸渐渐变了。饭店打烊一般是比较迟的，吴明月母亲下班当然也就迟了。有时候，吴明月母亲都下班回来了，可父亲还没有回来，她问他为什么会这么迟，他总是说公司开会，说要强调抓质量赶进度什么的会议，也就回来晚了。有时侯回来不是一身熏人的烟酒气，就是一身说不清楚是什么香味的香味，回到家倒头就睡，不再有夫妻间以前那种热乎味了。凭着女人的质感，吴明月的母亲怀疑自己的丈夫外面有其她女人了。她暗示自己的丈夫做人要有责任心，要有家庭意识，她的丈夫总会说她是不是犯神经病了，叫她不要胡思乱想，更不要无影造西厢般的胡说八道。直到有一天，吴明月母亲因痛经难耐而请假提前回了家，发现自己的丈夫与一个女人正在床上••••••她彻底崩溃了。事后，面对丈夫的恳求，她原谅了他。她开导丈夫说：“虽然我们没有前世的约定，今生却隔山隔水还能走到一起，这是天意，这是缘分，我们都要好好珍惜才好。”她希望他和她一起安安静静地打工挣钱，为女儿的读书和成长创造好一点的条件，让女儿争取能考上好一点的大学，真正地跳出“农”门。可是事与愿违，丈夫一次又一次“旧病”复发。为了能给孩子有一个完整的家，为了不让自己的父母带来烦恼，她一忍再忍。偶尔回家，都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把满腹的苦水藏在心里，但最终还是没有留住丈夫的心。丈夫还是无情地跟她离了婚，死心蹋地地跟夜总会的一个小姐走了，再也不陪她走进这个原本温暖的家了。
爸妈的离婚，这对吴明月的打击太大了。这个小年之夜，她听她妈妈讲着这一切，不时地陪妈妈流泪，又不时地为妈妈擦着泪水。吴明月从记事起，一直是爷爷奶奶带大的，她对爷爷奶奶比对父母还要亲。
当夜，她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爸妈离婚了，家庭生活的重担就落在母亲一个人身上了，未来读书的路还很长，靠什么走？如果就此而不上学了，未来的人生道路好像一下子就断了，看不到任何的希望了；又该如何与卢金阳讲？想来想去，她心中有了自己的决定：春节后随母亲去打工，反正自己也过了十八岁了，不属于人家拒招的童工了；此事绝不能告诉卢金阳，以免引起他的情绪波动而弄出什么事情来。
正月初二，她趁姨妈一家来给爷爷奶奶拜年的机会，当着家人的面说出了春节后停学打工的想法，差点把爷爷奶奶吓昏了过去。母亲也坚持不同意她停学的想法，但吴明月说，我长大了，该帮妈妈挑起家庭重担了，否则我就太自私了。再说，我若考不上大学，新学期缴的费用等于打了水漂；我若能考上大学，万一考上的是自费，几年大学需要那么多的钱，从何而来？就是能借到钱，将来又从何还起？不如不去上了，毕竟考不上大学的人还是很多的，迟一天走上社会还不如早一天走上社会。
“爷爷奶奶无用啊，不能让小月将来跳出农门吃上公家饭了。”吴明月的想法还没有说完，爷爷就一把鼻涕一把泪伤感地自责起来了。
“爷爷，你和奶奶都别难过，我会好好孝敬你们和我妈妈的。”大家改变不了吴明月的想法了，也无什么能力改变她的想法了，最后决定：吴明月随已经在常熟一家服装厂打工的姨妈去常熟学打工。
9.
卢金阳自从给吴明月寄出信件以后，一直很盼望吴明月能给他回个信，哪怕给他来个电话也好。他等啊，等啊，一个礼拜过去了，半个月过去了，他天天都要看一下邮箱，他等得抓耳挠腮，他等得夜不能寐。一个月都过去了，仍然没有收到吴明月的回音。他想请宋小冬帮忙，让宋小冬老婆了解一下吴明月的消息，转念又一想，这很不妥，怎么好随便打探别人的情况呢，这样会被人误解和笑话的。唉，算了吧！吴明月毕竟也是个有了家庭的人了，不回信也自有她的道理，不能强人所难啊！想到这里，卢金阳倒是释怀不少。
时间一晃又过去了半个月，卢金阳终于收到了一封从常熟寄来的信。信封上那娟秀的字迹，让他高兴得差点要跳起来，“月月的信，月月的回信！天哪！”他把信紧紧地揉在怀里，就像当年他紧紧地揉着吴明月一样，激动而又兴奋的泪水。然后急不可耐地拆开了信••••••
他把信看了又看，每一页信纸上都洇有不少的大大小小隐隐约约的斑痕，他料定吴明月写这封信时滴落过不少的泪水。根据笔迹的变化，有些地方比较工整，有些地方又显得较为慌乱，他估计吴明月给他的这封回信不是一下子写就的，而且在写这封回信时，情感也不是稳定的。
信里对他诉说了上面的一切，最后写道：
“卢金阳同学，想不到我的命运竟是这样的苦。那年父母离异，直接导致了我失去了继续上学并参加高考的机会，却又不能告诉你，怕影响你的学习与前程，便发誓决不联系你。时间一长，就更加坚定了这个决心。在常熟打工的第五年，因为我的爷爷奶奶年龄大了，种不动家里的几亩地了，母亲便辞掉了上海的工作。后来，在爷爷奶奶和母亲的再三催逼下，经他人撮合，我与本生产队里一名青年结了婚。我爷爷奶奶舍不得把我嫁得远一点，同时也是为他们自己考虑，认为将来好照顾他们一些。他在我父亲上班的那个建筑队做工，可是••••••可是就在我儿子三岁那年，他••••••他在工地的架手脚上踩了空••••••离开了我们••••••所有的赔款我们家几乎没有拿，除了为他花了该花的钱，剩下的都给了他的父母，毕竟他家也有爷爷奶奶，老人们的晚年只能靠那点钱做依靠了。
我现在的处境真是叫做上有老下有小了，说句大实话，像我这样的情况，即使想重新找个男人过日子都很难，谁愿意帮我挑起三个老人和一个儿子的重担呢？不说这些了，让你见笑了。
金阳同学，这么多年没有联系你，你不会怪我吧？本想怕影响到你的学业而不让你知道我当年为什么不去上学的原因，而事实是，还是影响了你的一切，便你高考失败而失去了上大学的机会和更美好的前程。这一切都缘于我的错！我不求你对我有任何的谅解，你无论怎样恨我骂我，我只有默默地接受。
上次在幼儿园门口见到你和你的孩子，真为你高兴。你一点儿也没有变，你的女儿长得特别可爱。想必你的爱人一定是一个十分温柔贤惠漂亮的女人，我真诚地祝你们一家吉祥幸福！”
10.
吴明月啊，我误会你了！这么多年来，原来你心里藏着这么多的苦啊！吴明月啊，你也太不幸了！吴明月啊，你又何曾知道我的不幸呢！卢金阳把吴明月的回信再次紧紧地抱在怀里，任两行热泪肆意流淌，湿了衣襟••••••
吴明月在信中没有写上自己的电话号码，卢金阳便决定再给她回一封信。
月月：
收到你的来信，我真有说不尽的喜悦，终于又真正地联系上了你。同时，又有许多许多的感慨：生活与命运对你的伤害与打击太大太大了。请接受我真诚而深切的安慰！
借此，我也向你表示我的歉意，请原谅我对你的误解。
你能不顾一切地放弃学业，勇敢地承担起家庭的重担，坚强地生活着打拼着真的不容易。敬佩你！唉，其实你也有所不知呀，我们真是一对天涯沦落人呀！
那年与你失去联系后，大学也没考上，便与我的姑姑去了浙江，这个你已经知道了。从此，我就一直很少回过老家，我怕那些熟悉的事物（哪怕是路边的一棵树，或者一朵小小的野花）引起我心中的痛苦。即使回家过春节什么的，我也几乎不出家里的小院子，并且发誓今生做个单身汉。后来由于父亲的工友们的一再介绍，在父母和姑姑一家人的劝说下，特别是我爷爷奶奶的催促（二位老人认为他们老了，说说不定哪天就不在这个世上了，一定要早日看到重孙辈才安心），在浙江与安徽的一个姑娘结了婚。当时对方也没有提什么要求，考虑到她家里的实际情况，只是要了五万块钱作为彩礼。当时她也是随亲戚在浙江打工的，虽然文化水平不高，可是很能吃苦。给人家装修工当下手，搬砖砸墙拌水泥，啥活儿都能干，我的父母特别中看这一点。是的，她生的真好看，比我大一岁。我们很快有了孩子，就在我的女儿快满周岁的时候，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她娘家突然来了好几个人，死活要把她要回去，原来她在娘家已经嫁过人了，男人稍有点残疾，据来的人说虽然没有领结婚证书，但已经生有一个男孩，都二岁多了。经过多方协调，特别是征求了她本人的意愿后，我们好聚好散，离了婚。出于对对方的同情和关心，我的父母又凑了一点，给了他们二万块钱••••••唉，这事想起来总觉得有些伤感与荒唐。
月月，事已至此，现在我想把我心中的真实想法说出来，请你也斟酌一下，看是否可以。一定听过那首《涛声依旧》吧，歌中的“这一张旧船票，能否登上你的客船”正是此刻我心中的渴望。真的，我们可以回到过去，我们还很年轻，我们完全可以重头再来，为了我们曾经的那份真情，为了我们的长辈晚年的幸福，更为了给你的儿子我的女儿有个完整的家，让他们能更好地成长！
月月，现在形势这么好，我们完全可以回到我们的家乡去，用我们的技能在镇政府所在地办一家服装厂，开创属于你我共同的事业，创造我们崭新而美好的未来！我想，我的家人一定会支持我的。真的，请你一定要斟酌斟酌啊！
月月，新的一年已经到来，春天，离我们不远了，我们曾经走过的那些路上，一定又会绿树婆娑花草芬芳的。真的，我们重新开始吧！请你坚信，我还是过去的那个我，你在我的心中也还是过去的那轮明月。
再过一个月就是春节了，这里，我真情地预祝你春节快乐！
对了，还记得俄罗斯大作家普希金的那首《假如生活欺骗了你》吧，我把它抄录在此，愿你在面对未来的生活中，从诗里读到更乐观的心情，增加更多的勇气。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作者：普希金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不要悲伤，不要心急！
忧郁的日子里须要镇静：
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
心儿永远向往着未来；
现在却常是忧郁。
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将会过去；
而那过去了的，就会成为亲切的怀恋。
卢金阳
2010.1.13夜
补记：
2010年春节一过，卢金阳和吴明月双双出现在镇幼儿园门口，他们是送孩子来开学报到的。他们俩看着两个孩子背着小书包走在一起，幸福地迎视着对方的目光，脸上都溢出了春风般的笑意。
2010年十月一日，凤凰镇工业园区又一次沉浸在彩旗飘飘，锣鼓声声，鞭炮阵阵的喜庆之中，“金月服装厂”正式挂牌营业。
作者简介
薛玉林：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写诗千余首，小说、散文数十篇。作品散见于《诗选刊》、《星星》诗人档案等逾百种报刊及文学选本中，曾获《长江文艺》刊庆50周年“长江杯”文学作品大赛优秀奖、第二届“新视野”杯全国文学征文（小说类）优秀奖（作品《惑》收入作家出版社出版的作品选）和中国诗歌学会“我们与你在一起”第二届全国大型诗歌公益活动(2017年度)优秀作品奖等数十个文学奖项。著有诗集《弯弯的情歌》等四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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