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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我相遇终究不过是笑话一场

你我相遇终究不过是笑话一场

作者: 脑瓜子木木的阿乐 | 来源:发表于2023-11-04 13:43 被阅读0次

    【楔子】

    上官苓死的那天,正是新帝白术大婚前夕。她把自己锁在雁门关的城楼内,然后放了一把火。

    大火烧了三天三夜,像是一场孤独的狂欢。草木天地皆被焚尽,而她和白术之间的情分,也就如散落于枯草之间的吉光片羽,就这么一点点、一点点地被付之一炬了。

    他们的相遇终究不过是笑话一场,其中最为可笑的,莫过于你以为我刀枪不入,我以为你百毒不侵。

    据说沧峫历史上最为著名的那段乱世,起源只是一场葬礼。

    北荒九年,燕国将军府上一名姬妾逝世,皇室出于礼仪,派三皇子白术登门吊唁。

    丧礼才进行到一半,忽然内院里传来消息,说将军的正室怀胎十月,竟在今天临盆了!

    全场哗然,将军正室的地位远非这样一个不受宠的姬妾可比,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将军根本没有在他妾室的丧礼上露面,而各家派来追悼的也只是边缘旁支。却不想碰上将军喜添麟儿这样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所有人争先恐后地往外跑,指望能借着这个喜气在将军面前讨好。

    在兵荒马乱里,死者的灵位被撞在地上都无人理会。等人散尽之后,只有白术站在原地,捡起那个女人的灵位,叹道:“真是可怜啊!”

    他自己也只是皇室最无足轻重的一枚小卒罢了,这话也不知道是在叹自己还是在叹这个妾室。

    院外早已噼里啪啦地放起了庆生鞭炮,听起来像是某种讽刺。

    白术将灵位擦拭干净,端正放好,他做这一切时仿佛并没有注意到,有个披麻戴孝的小女孩一直站在阁楼上,默然看着他的举动。

    白术后来一直以为,他和上官苓是在皇宫中初识的,其实不是。

    是从他亲手拾起上官苓娘亲的灵位时,她便记住了他。

    上官苓后来才知道,那天来参加葬礼的便是三皇子白术。据说这位皇子出生即克死生母,老皇帝并不待见他,连夫子也没有安排一个,直到太子即将出阁读书,他才沾了太子的光,一并入了学。

    太子和三皇子同时甄选伴读,所有人削尖脑袋都想往太子那里挤。轮到白术时,只有角落中的上官苓跪了下来,说我愿意去。

    她就这样一步一步走进了白术的冷宫,一住便是三年。所有人都嘲笑她的选择,只有上官苓自己死心塌地。

    她觉得白术值得。

    她还记得初见白术的那一天,偌大的宫殿,竟然清清冷冷空无一人。白术一边自嘲一边为她烧水烹茶,她有些瑟缩地自报家门,说自己是上官家的女儿。白术哦了一声,竟然还记得几天前的事:“我是不是……曾经吊唁过你的娘亲?”

    上官苓自幼受族人歧视,她母亲病重而逝时,所有人都想看她的笑话,想看她哭哭啼啼柔弱可欺的模样,她从来都是在心里默默地告诫自己,硬撑着绝不哭给那些人看。然而此刻白术柔声相问,她的眼睛竟然莫名便红了。

    他说你失去了娘亲,我也年少丧母,所以有一个词天生就是给我们造下的。

    白术握着她的手,在纸上写下“相依为命”四个字,彼时暮春三月,杂花生树,草长莺飞,那少年温柔拂去她肩上的花瓣。

    她一世孽缘,即源于此。

    平心而论,白术待上官苓极好。冬天时,他这里的炭火被克扣得厉害,去找太监理论又只是徒劳被羞辱。白术回头看了看裹着旧衣、一脸期盼地看着他的上官苓,决定回去把自己那张床劈了当柴烧。

    他拿起斧头的时候上官苓还以为他在开玩笑,然而白术晚上真的蜷缩睡在了地上。上官苓咬着嘴唇,险些要哭。她想说其实她在家里也经常受冻,可从来没有人会像白术这样待她。

    她在暖和的被衾里翻来覆去到子夜,最终蹑手蹑脚地走下床来,把火炉搬去了白术的房间。

    那晚下了厚厚的霜,白术倒是一夜好眠,然而他第二天起来,却发现上官苓病倒了。

    她受了风寒,高烧的时候一口水也灌不进去,白术便默默守在她身边;夜里发冷的时候上官苓嘴唇青紫,白术不得不紧紧抱着她为她取暖。

    等她稍微好一点以后,上官将军亲自来探望这个女儿,那天白术出门去见上官将军,不知道是谁逮住这个机会,往他的宫里送了一盘桂花糕,白术获得消息急忙赶回宫中,却已经晚了。

    上官苓中毒昏迷,她手边是一盘散落的糕点。

    上官将军紧跟着白术回来,见状整个人都怔住了,半晌才涩声道:“苓儿不过是个孩子罢了,什么人这样狠毒,非要置她于死地不可?”

    “苓儿她再怎么样,也是你上官氏的血脉,她站在我这一边,难免令一些人寝食难安。”白术轻声说,“她若是死在我宫里,我就彻底失去了将军家的支持……说到底,她受这些伤,都是因我而起的罢了。”

    这时御医已经紧急施针,想逼上官苓将毒药吐出来。上官苓久病之下身体虚弱,这一口毒血竟然呛在口中,眼看着一口气再无法续上,情况危急之下白术突然抢上前一步,托住上官苓的后脑,以唇将那口毒血吮了出来,吐在盂中。

    上官苓的呼吸终于重归平稳,她眼角隐隐有泪滑下。上官将军站在一旁,恍惚觉得这个少年对自己女儿是一片真心。

    第二天,他亲自上了一封奏折,请求皇上允许三皇子从军立功,守卫我燕国大好河山。

    太子党顿时哗然,军权乃是一国之本,怎么能让白术捷足先登?在吵了三个月之后,白术首先表态,做出让步,他不欲染指军权,却将上官苓推荐到了军中。

    从军别离的那天,上官苓跪在白术的脚下,白术抬起她的脸来,直视她的眼睛,问她:“你信不信我?”

    上官苓看着他,极缓慢地点了点头:“我信。”

    白术第一次说这句话,是在上官苓解毒之后。她刚从昏迷中醒来,就听见白术对她说,这宫中处处危机,除了我,你不要再相信任何人。

    那时上官苓也是这样,一字一顿地说:“我信你。”

    边关苦寒,那又如何?

    反正上官苓的心始终停留在那个暮春三月,停留在白术如醉春风的微笑里。她记得白术曾说过,他不想再眼睁睁地看着身边人受伤自己却无能为力,他再不要受人欺凌,再不甘被太子踩在脚下。既然白术想要这个天下,那她就争来给他。

    有一次上官苓带领几名亲兵追击敌人,反而中了人家的埋伏,她身中数箭,竟然还能硬从千万人中杀出重围,等回到营里,她屏退众人处理伤口,别人只看到十七八支箭头从她的帐篷里被送出来。行军十年,她身上密密麻麻都是陈年的伤疤。然而只要白术一句话,上官苓就能再强撑一口气,从死人堆里爬起来,继续出生入死。

    她一手打造了闻名天下的玄甲兵,几场征战之后,沧峫便有民谣流传曰“名师大将莫自牢,千军万马避黑袍”。上官将军再怎么不愿意,也只能将自己手中的虎符,传给了上官苓。

    拿到虎符的那天,沙场中的风中夹裹着血和沙,一下子灌进上官苓的喉咙,她咳嗽着,险些连眼泪都咳出来。

    她终是……可以回京见他了。

    此时朝中的夺权正到了最要紧的关头,老皇帝奄奄一息,偏偏又传来上官苓要进京的消息,太子一党彻底慌了。一群文官商量了半天,最后想出了个馊主意——集合手下兵力,逼宫传位。

    然而上官苓一箱珠宝买通内贼,接着玄甲兵打着清君侧的名义,血洗朝纲。

    老皇帝惊怒交加,猝然崩殂。白术就这样在举国哀声中登基为帝,论功行赏时,他看着上官苓跪在台阶下,面孔在一地血色中晦暗不明。

    白术忽然就很想知道上官苓现在的表情——当她率兵冲入紫禁城,却愕然发现兴兵逼宫的将领正是她自己的老父时。

    “上官家百年世家,精忠死节,没有你这样的女儿!”老将军手腕被锁,犹自怒吼道,“你知不知道白术是什么人?他是弑兄登基的小人!先帝早就立了太子,我把上官家的虎符传给你,不是让你拿来助纣为虐!”

    是了,上官家历来忠于先皇,自然也忠于先皇一手册立的太子。上官苓一心想着为白术争这个天下,却忘了自己的生父已经和她隔江对垒,兵刃相向。

    “陛下,”丹墀之下,上官苓颤声说,“臣带兵拥立陛下为帝,平息战乱。只求拿这份功劳,与陛下讨一个人情。”

    她头一次向他求情,瘦削的双肩衬得更加卑微:“臣恳求陛下,放臣老父一马。”

    白术似乎有些怜悯地看着她:“苓儿,你这次的战功,只能用来和我提一个要求,你可是想好了?”

    上官苓脸色倏地惨白。

    “想回到我的身边,抑或是救你的父亲,你只能选择一个。”

    上官苓知道白术暗指的是什么。

    本朝丞相原本是太子一党,这次为了逃过白术的清算,向白术献上了自己的爱女云绮。

    “其实我很早之前便见过云绮,只是她不记得罢了。”初入京师那日,白术便对上官苓说了,“她当时和太子在一起,那么光芒万丈,我却低到了尘埃里。云绮瞧见了我,曲院风荷里她回头对我一笑,我想就是那时起,我喜欢上了她。”

    白术想,大抵是他从小活在无人关注的阴影之中,所以他才会对那样的光芒,渴慕如狂。

    而上官苓则是他扳倒太子的唯一希望。对于一个无权无势的皇子来说,当时他身边除了上官苓,再没有别人了。

    如今那个明光如月的姑娘终于被他揽入怀中,这对白术来说就足够了。至于上官苓会有什么反应,他从不关心这个。

    而上官苓想起的却是当年冷宫之中,连普通炭火供应也无,隆冬大雪压枝,她和白术只能彼此依偎着取暖;想起宫女有意怠慢,送给他们的都是冷馊了的饭食,那时白术去偷荷花池的莲子,你分一半我分一半;还有她中毒之时……那一个吻。

    于是她笑了,笑容里有一种决绝的惨淡:“我成全了陛下这么多年对云绮姑娘的痴心,不知道陛下愿不愿意成全我这十年来的妄想?”

    金戈铁马非我所愿,我只想最后能待在你身边,再卑微都可以。

    她说这话时倔强地仰起脸来,盯着白术,身上血迹斑驳,她明明在战乱中受了重伤,可还强撑出一副冰冷强势的模样。

    而白术看到上官苓的手按在剑柄上,殿外数万玄甲兵,像是某种沉默的威胁,容不得他说个不字。

    白术的眼神逐渐冷了下来:原来不知不觉之间,上官苓的势力已经超出了自己的想象。

    所以今天他特地派上官苓去检阅战俘,上官将军命在旦夕,而白术将这两个选择摆在上官苓的面前,告诉她,你只能选一个。

    白术太了解上官苓了,这是他亲手养大的女孩儿。在他眼皮子底下时,上官苓甚至连穿衣打扮都是白术说了算。哪怕到最后上官苓远赴边疆,那十年他们的书信也未曾断过哪怕一日。

    他知道上官苓会做什么决定。

    半晌,上官苓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在经过战俘身边时,她拔出长剑,挥剑砍断了老将军的手铐。随即那长剑被她随手一抛,咣的一声坠在了白术脚下。

    白术忽地有些不忍:“你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你的家人,你信不信我?”

    上官苓极缓慢地转头看了他一眼,低声道:“我信。”

    白术新帝登基,根基不稳。那段时间上官苓简直疲于奔命,一边要应付虎视眈眈的北荒诸国,冬令时蛮族铁骑又悍然进犯燕国边疆。

    蛮族嗜血勇武之名响彻沧峫,以往从来没有哪支兵种能正面抵抗蛮族。上官苓硬着头皮亲自披挂上阵,这一战打了一年有余。蛮族原本是出来打劫,却没想碰上了上官苓这个硬钉子,眼看着军粮捉襟见肘,两方僵持不下,只好和谈。

    北荒诸国还在对燕国蠢蠢欲动,然而京师为了迎接蛮族使者,却已经开始歌舞升平。

    和谈宴席上,以往冷淡的上官苓却破天荒地为了助兴,跳了一支剑舞。琵琶急促的节奏声里,她胡旋如飞,不盈一握的腰肢折成一个柔韧的弧度,宛若倒映在菱花镜中的葳蕤红装。

    下场时白术笑着拉住她的手,对蛮族来使介绍道:“燕国能得苓儿为将,是国之大幸。她从小就在朕身边长大,论感情是再深厚不过的了。”

    以往白术这样对她示好,上官苓简直都要受宠若惊,然而今天她却无动于衷,任由白术在那里自说自话。

    然而白术下一句话,却打破了她冷漠的神情。

    “你的父兄,朕都代你照顾着。”白术微笑着递过来一杯酒,“苓儿,我们好歹……也认识了十三年了,你还信不信我?”

    上官苓仔细看了他一会儿,点头:“好,我信你。”

    她喝下那杯酒,随后转身而去,再不回头。

    第二天京师送别蛮族使者,白术率众臣送别,群臣之中,却唯独没有上官苓的身影。反倒是蛮族的队伍中忽然多了一辆香车,车内燃着暖香,隐约透出女子纤细一握的腰肢。

    “蛮族首领,原本就是个好美色的。”白术目送着那辆车远去,像是在自言自语:“他在战场上瞧上了一个美人,愿用五车珠宝、数千牛羊,并五十年边疆和平来跟我换她。”

    这件事,上官苓是知道的。

    她当时就跪在白术座下,问白术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临国已然大军压境,而上官苓的玄甲兵还被蛮族拖在西北战线上,远水解不了近渴,白术他迫切需要蛮族这一支助力。

    他说苓儿,我一定会接你回家,你信不信我?

    她说我信。

    她只能信他,信到病入膏肓,无药可救。

    和谈那天白术赐给上官苓一件舞服,而上官苓亦识趣地在宴席上跳了一支舞。蛮族首领的眼睛一直黏在她身上不肯离开,白术又故意说自己与上官苓感情深厚,首领唯恐他不肯割爱,当场在礼物数量上又加了两成。

    这本该是白术上位以来最成功的一桩生意。他从小便知道无权无势的艰难,也因此养成了铁血冷酷的君王手段。除了在幼时一见钟情的云绮,再没有别的什么感情能走进他心里。

    可他就是忍不住想,若是当时上官苓拒绝,他还会……送她走吗?

    蛮族首领为了留下上官苓,确实下了血本。不但将战马良种倾囊相送,甚至还派兵帮白术击败了临国军队。

    这份人情委实还不起,那便不要还了吧。

    白术这样想着,然后在第二年悍然撕毁了与蛮族的合约,燕国玄甲兵的铁骑踏破蛮族龙城,血流漂杵。

    捷报传来时,云绮正在他怀里撒娇,问他为什么在这件事上一意孤行,蛮族对燕国明明助益良多。

    白术在那一刻竟然无言以对,他明明说过自己除了云绮不会再爱任何人。这次大动干戈,大概只是因为,他答应过一个人,一定会接她回家。

    白术这一辈子辜负过上官苓许多次,等他终于有一次倾尽举国之力去实现自己对她的承诺时,可惜上官苓却永远不会知道了。

    不要说旁人,就连与她朝夕相处十载的玄甲兵都认不出,龙城暖帐中这个瑟缩痴傻的姑娘,竟是当年劈风斩雪的上官苓。

    她脸上烙着蛮族的刺金,一双眼睛空洞无神,腰上和手上锁着精细的金铃。据说那蛮族首领最喜欢看上官苓跳舞,命人给她套上了三寸金莲。她穿着窄小的舞鞋在一尺见方的金莲台上,一舞便是整夜,直到双足血肉模糊。

    白术去看她时,只见上官苓咬着手指,正在数窗台上的蚂蚁。她对于旁人的碰触毫无察觉,唯有在白术进门时,她疯了一样拼命地往角落躲,手边有任何东西,都一股脑地向他砸了过去。

    白术被一砚墨汁泼了个正着,却没法对一个疯子发火。太监急忙将他的龙袍换下来,另取了便装给白术换上。他收拾时偶一抬头,却发现上官苓已经安静下来,孩子气地看着他。

    他心里一动,命旁人再将那件龙袍拿来,果然上官苓立刻奓了毛,她一边挣扎,一边又像是畏惧那件龙袍一样,哭得简直要昏厥过去。

    白术蓦然便懂了。

    她怕的不是白术,不是当年的那个冷宫皇子;而是现如今万岁万岁万万岁的皇帝陛下。

    眼见白术穿着便服凑过来了,上官苓没有任何抵触,只顾着玩自己的,她身上全是斑驳的鞭痕,方才一挣扎,大片的肌肤便露了出来,别人都在偷看她,她也毫无察觉。

    那原本是再坚韧冷静不过的一个姑娘,白术都不敢细想,她到底在龙城经历了什么,才会失心疯成这样。

    白术从太医手中取过药,在心里安慰自己,总算上官苓这次又回到了他身边,她会慢慢抹平过去的伤痛,说不定他们可以重新开始。

    他想给上官苓上药,可是衣服揭开时,白术只看到她瘦削的背上,刺着大片大片红得妖娆的天女葵,一直蔓延到更深处。

    天女葵是蛮族的徽记,刺青针针深入血肉,就像是一生的耻辱。

    白术像是被扇了一记耳光,那是再也抹不去的曾经,他怎么敢随随便便就说重新开始?

    上官苓看到白术没有动静了,立即如获释放般地从他手下爬出来,然后回头又看了白术一眼,觉得这个男人脸上的表情像是要哭,她想了想,终于舍不得般地从自己怀里拿出一块糕点,放在白术手心。

    然后她无忧无虑地笑了,毫无阴霾,像是不曾受过伤害。

    白术看着手心的那块被压扁的糕点,终于明白,自己当初把上官苓送走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们之间从此再无岁月可以回首。

    御医曾启奏过白术,上官苓这疯病并非无药可救。她或许是不堪忍受蛮族的折磨,下意识自我逃避。若是能给她一个刺激,说不定她便会清醒过来。他还建议不妨用金针针灸一试,可白术想,上官苓疯了也没有什么,反正燕国再怎么穷,还是容得下一个傻子的。

    然而上官家族却容不下。

    上官将军得知上官苓的事情以后,平静地召集了上官家的旧部,连玄甲兵中也有不少人跟随他。然后燕国的皇宫,在短短的一年内,迎来了第二次逼宫。

    逼宫那日白术叮咛宫人看牢上官苓,不要让她到处乱跑。但那天云绮恰好留宿宫中,大部分人手被抽调过去保护她。上官苓懵懵懂懂的,只见外面喊杀热闹,便偷溜出了宫门。

    然后她看到了自己此生再难忘却的一幕。

    她看到那个花甲之年的老人被锋利的羽箭当胸射中,落下马来。那一刻她甚至来不及反应,突如其来的巨大的悲伤便如针般刺入了她的脑海,上官苓只觉得自己周身的混沌瞬间被刀枪箭雨一把撕碎,露出下面冷得叫她发抖的现实来。

    她想拔腿跑过去,可是双腿却是软的,只有发颤的嘴唇中吐出一个字来:“……爹?”

    当一个傻子固然是很幸福的,上官苓曾经天真地以为自己可以一辈子躲在她的蜗牛壳里。可现在她的蜗牛壳被击碎了,她艰难地在一地血色中跋涉,终于明白有的人天生是没有逃避的资格的。

    她只恨自己清醒得太晚了。

    上官将军已然奄奄一息,但是他看到上官苓时,却露出一个真实的微笑来。

    “苓儿,”他伸出鲜血淋漓的宽大手掌,像是想要安抚自己的女儿:“这些年来,爹爹庇护了你这么久,终究是无法再继续下去了。”

    上官将军一直没有说过,在他众多的儿女里,他最宠爱的,是这个小女儿。

    他与上官苓的娘亲少时相爱,但是后来他娶了门当户对的世家女子,便不敢再轻易将自己的软肋暴露在人前。哪怕后来上官苓的娘亲逝世,他都只能暗地里去看上一眼,权当送别。

    “我这一生造的杀孽颇多,只愿你不要步我的后尘,牵扯进朝堂纷争之中……安然一生,是一个姑娘家至上的福分。”

    可是这样的福分,上官苓偏偏得不到。

    那天白术捡起灵位的举动,让上官将军心里一动。后来上官苓中毒一事,又让他误以为这个少年会待上官苓好。

    所以他一力保举白术,然而纵使他将虎符都传给了上官苓,终是不能护她一世安宁。

    上官将军看着女儿脸上代表耻辱的刺金,这个铁血了一辈子的将军,那一刻老泪纵横。

    他不想让上官苓继续待在白术身边,这才起兵逼宫。作为一个父亲他只想要回自己的女儿,然后看她得嫁良人。

    “可惜爹爹……没有这个福气……”

    他的手倏然垂落,唯有唇边带着一点笑意,像是终究可以魂归黄泉,与他爱的那个女子重逢。

    那笑意此后经常出现在上官苓血色氤氲的梦里,让她永生都堕入永无轮回的地狱。

    上官苓满手都是温热的鲜血,心中却是彻骨的冰凉。她摇摇晃晃地撑起自己父亲的尸体,想去找御医,然而她站起来之后才发觉这地上横尸遍野,到处都是过去与她出生入死的玄甲兵的首级。

    白术赶到时,便看到上官苓背着尸体,却一脚摔在泥泞里,他想过去扶起她,却看到上官苓重新倔强地站了起来,侧头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说不出的秾艳,也说不出的冷淡,白术的一颗心瞬间便沉了下去。

    “白术,”她开口说话,悲喜皆无,不沾一点人气,“当年你拾起我娘的灵位,是不是因为察觉到我爹在暗地里看着?”

    白术说不出话来,然而上官苓已经懂了。她点点头,问道:“那天我爹来冷宫探望我,我却误食了一块有毒的桂花糕,这件事也是你一手谋划好的吧?”

    不然以白术那样缜密的心思,那盘桂花糕怎么会一路平安地被送到上官苓面前呢?

    白术张了张嘴,最终只能低声说:“我当时真的并无害你之心。包括这一次,我只是吩咐让御林军擒获老将军,并没有让人杀他。不知道是谁假传了我的旨意……你信不信我?”

    “我当然信你,”出乎意料,上官苓竟然笑了,“因为现在我除了信你,别无所有了。”

    上官将军逼宫一案,震惊全国。

    他本身只是一名失势的老将,可他的背后,是上官苓。

    是一手打造了玄甲兵,并且戎马十载未尝一败的上官苓。

    白术几乎焦头烂额,然而上官苓那边却已经查出了线索。那天云绮在宫中留宿,外面的兵马惊吓到了这位未来皇后,丞相大人心疼自家女儿,便命人将外面的乱臣贼子杀无赦。

    玄甲兵本身并无造反之意,却对上了披坚执锐的御林军,至此便成血案。

    白术一听到这消息便知道糟糕,他快马加鞭赶到丞相府上,险些就要来晚一步。

    彼时上官苓麻衣如雪,唯有手中执着一柄长剑,就那么孤身一人闯去了丞相府。

    白术赶到时,正撞见丞相府家丁们手持刀剑,丞相见到白术赶到,连滚带爬地扑了过去,瑟瑟发抖道:“陛下!求陛下给老臣做主!”

    云绮泣不成声,跪在白术面前,她说陛下,我现在唯一可以依靠的,只有你了。

    云绮现在只能一赌,赌白术对她尚有旧情。她家原为太子旧党,整个家族的命运都系在她身上,她不得不竭尽全力争夺白术那一点天子宠爱。

    或许上官苓爱的是白术,她爱的却是皇上。

    白术是一个标准的帝王,他心里是容不下私情这些东西的,云绮不由得庆幸,庆幸自己是在白术尚且幼稚的时候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白术竭力按下自己心中的火气,耐心道:“苓儿,你胡闹总该有个限度!如果不是你求情,早在一年前太子伏诛的时候,你父亲就该……”

    上官苓打断他的话:“可是你当时说,你会照顾好他们。”

    而她当时的回答是:我信你。

    可是现在,我要杀云绮的父亲,你就这样急匆匆地出来阻拦;我自己的父亲死了,你却不闻不问。

    “他是皇后的父亲!”

    “对,他是皇后的父亲。那我的父亲呢?”上官苓冷冷一笑,她现在到处都是伤口,衣料碎裂处,妖娆的天女葵暴露在众人面前,“一个婊子的父亲?”

    她漠然地想,原来父亲这个职业也分高低贵贱啊!

    “这件案子已收归刑部所管,”白术终是失去了最后的耐性,“你若信我,我自然会给你一个公道。”

    上官苓看着他背后哭得梨花带雨的云绮,又低头瞧了瞧自己满身的伤口和血,忽然觉得自己滑稽得就像戏台上的丑角,她疲惫道:“白术,你不过就是仗着……我还爱你罢了。”

    所以明知道这只是白术一句推托之词,上官苓却还是扔下了手中的长剑,踉跄着走出了丞相府。

    谁想次日边关八百里急报,这次蛮族终于再次聚集起兵力,对燕国发动了复仇。

    白术命她领兵出关,然而玄甲兵只有不到万名。这摆明是一条让她送死的旨意,上官苓想,原来这就是你允诺给我的“公道”。

    离别时白术对她说,燕国一时兵力不足,你先撑上几日,我必然派兵去支援你。

    真的吗?

    她信了他一次又一次,这次,她真的没有力气再信了。

    她从未对白术提起过她在蛮族度过的一年时光,那一年里她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在龙城暖帐中,她永远只能跪下匍匐着,被迫陷进一场黑白颠倒,永无止境的荒唐。蛮族寒冷的天气让她的膝盖落下了宿疾,行伍时的旧伤悉数发作,药石再难以挽回。

    可是说了又有什么用呢?纵然能乞讨来你一时的怜悯,再来一次,你还是会选择送我走。

    上官苓默然不语,而白术以为她还在为上官将军之死而赌气,他疲倦道:“就算丞相死了,上官将军也不会活过来了。苓儿,你到底想要什么呢?”

    我想要很多年前那个还会爱还会恨的上官苓,你能把她还给我吗?

    然而上官苓终究没有说出口,她只是对身后的礼官,公事公办地交代了一句:“若我有幸,尸体能被送回故里的话,我希望你们能火化了我。”

    我觉得火是干净的。她这样想着,然后飞身上马,扬鞭挽辔。彼时雁门关万里烽火,龙城鸣弓正急。

    雁门关之战堪称沧峫历史上最为惨烈的战事之一。

    上官苓以不到一万人的军队,穷尽各种人力计谋,将蛮族拒之于外。一开始是各种投石,机关;再然后一切可利用的资源耗尽,便只剩下了纯粹的肉搏。关外的荒原上,人与人之间的生死搏斗甚至连牙齿指甲都用上,拼上性命直到彼此流尽最后一点鲜血。

    蛮族在关外逡巡十天,竟不得而入。

    上官苓戴着狰狞的面具,遮住了她脸上那个耻辱的蛮族刺青。这一战,鬼面将军上官苓之名,被永久地记录在史册之中。

    第十四天,上官苓紧闭城门,蛮族高挂免战牌,双方不约而同地停战休整。

    这一天上官苓终于下了决心,她要将仅剩的这数千玄甲兵,平安送离战场。

    从十一年前她亲手训练出这支兵种开始,他们就跟着她出生入死。这场战争,与其说他们是为了白氏皇族而打,不如说他们是为了上官苓而战。

    这一次玄甲兵拼尽全力,强撑十四天,然而现在雁门关彻底孤立无援。白术的援军,始终没有来。

    至此她终于绝了最后一点希望,也许白术只是想把她拖死在这个战场上,免得她回去找云绮的麻烦。

    上官苓波澜不兴地想,其实只要你一句话,上官苓是可以死的,又何必这样麻烦呢?

    然而这数千玄甲兵,她不忍心让他们跟她一起殉葬。

    上官苓连发十三道军令,强行将这些残兵剩将赶走。至此,苍茫边关,只剩她一人。

    然后,她把自己锁在雁门关的城楼内,放了一把火。

    大火烧了三天三夜,那时蛮族被火势逼得不能上前一步,他们后来都说自己看见有女人在火中舞剑,她独自一人,孤独而强大。

    最后一天之际,白术的援军才姗姗来迟。

    白术以为上官苓一定能等到援兵前来,那是他带在身边养大的女孩。以她的智谋,拼着玄甲兵死伤殆尽,确实能等来他的援军。

    他没想到,唯独这一次,上官苓对他失约了。

    她已经不想再信他了。

    雁门关火势最盛那夜,纵使是相隔千里的京城都能看到天际隐隐的火光。那天正是白术迎娶云绮之日,没有人知道那火光意味着什么,只有礼官凑趣说这是祥云东来,是天大的吉兆。

    京城响起了热闹的鞭炮声,到处都是祥和安乐,紫禁城内红烛燃尽,没有人知道,后世历史上被誉为“乱世第一将”的鬼面将军上官苓,就在这样的“吉兆”里,孤独地,宁静地,停止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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