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
这是一个湿漉漉的秋天，她坐公交回家，车上人很少，到站下车时，她下意识地回了一下头，后面一个男人向她招手，嗨了一声，她迅速在脑海中搜索，没有找到认识这个人的蛛丝蚂迹，心想，他一定是认错人了，便面无表情地下了车。
不想那个男人也跟下了车，继续朝她笑，她狐疑地瞪视，猛然间从他那细长的眼睛里找到了答案：是他！
她问：你还好么？
他五年前患了白血病，跟他哥哥配型成功，坚强地活了下来，似乎还胖了点。他咧嘴笑：我——还好。
他讲话不利落了，舌头打结，一个字一个字艰难地往外挤。她这才发觉，他的脸是灰暗的，皱纹纵横，个头还是高，背已然微驮，衣着松松垮垮，整个人塌掉了。
见他讲话困难，就没有多聊，淡淡分了手。
等他的背影消失了，她的脚步慢了下来，泪水一股一股涌出来，二十多年前的一幕一幕纷至沓来。
那是一口干涸的池塘，他们坐在塘底的一片枯草上，周边的柳飞蝉鸣都与他们不相干，坐在那儿，谁也看不见，风也吹不到发梢。他不停地说着笑话，妙语连珠，她乐得直掉眼泪。
那是初夏，她记得穿着绿白条纹的长裙，衬出粉嫩如花的脸。那时候，他是多么矫健啊，带着她，风一样在田野上奔跑。他那细长的眼睛里藏着许多星星，那星星足以让明月黯淡下去。
二十岁的青葱岁月里，他与她有过一段微妙而美好的交往。他听说她在自学日语，就跑到省城为她买来听力磁带，而她，在闲暇无聊时，会在一张纸上纵横地写满他的名字。
可是有一天，他们共同的同学，班花来找她，恳求她代为牵线搭桥，想和他恋爱。她心里好不容易垒起来的爱情城堡，一下子坍塌了，与班花相比，她的相貌太过寻常了，她只能选择做一个热心的红娘。
内心不是不痛，也不是没有波澜，她费力地掩饰着，当别人夸他们是金童玉女时，她咧嘴笑，说：还是我做的媒呢！没有人读到她的伤痛，她将伤痛狠狠地裹起来，裹了一层又一层，藏到任何人也无法看到的角落。
就在他们结婚的前夕，班花突然强硬地喊她出来，他们，她，班花，还有他，三个人站在郊外的小桥边，她还记得那晚的秋虫鸣叫，啾啾叽叽的，特别的吵人。班花推搡着他，尖声叫嚷：“你说清楚，那日语磁带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们是不是不明不白的？！”
他不吭声，手里的烟一枝接一枝抽，他的身子被班花粗暴的力度弄得歪歪斜斜，她凝视着他在淡濙月色下灰色的影子，不由心痛起来，板起脸来，喝止了那个撒泼的女人，一口咬定，那日语磁带是她请他帮忙，在省城买回来的，她厉声对班花说：“过去我与你们没有关系，将来更没有关系！听好了，我与你们再不会有任何来往，你们将来吵架不许拉上我，请好自为之！”
班花似乎被她的疾言厉色镇住了，噤了声也收了手，他也抬头望向她，却没能说一个字，她瞥了一眼他焦躁而苍白的脸色，转身便走，走出很远，泪才流淌下来。
第二天，班花给她打电话道歉，说是他逼着非得向她道歉，她淡淡一笑说：没有这个必要了。
二十多年来，她信守诺言，再不与他们相见。关于他们婚后时好时闹的消息，偶尔会传到她的耳边，她听了也就听了，不作一句评论。直到五年前，听说他患了血癌，她再也坐不住了，拉了一位女同学，提着大包小包去看他，见到他的消瘦与颓丧，与女同学一起劝慰他，那天她淘淘不绝，说了一辈子也没说过的那么多话，她列举了许多战胜疾病的例子，有名有姓，有声有色，说着说着，她终于看到他眼睛里的星星，缀满天幕的能遮住月光的星星啊！
那一次，她听说，他们夫妻分居了，从他得病的那一天起。此后她再也没去见他，她不想造成任何的误会，她不是不想他，想他的时候，就翻看医书，查阅关于白血病的资料，差不多成了半个专家。一年一年过去了，她很少听到他的消息，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她总是宽慰自己。有一回，女同学告诉她，在街头遇见了他，形销骨立，路都走不动的样子，她禁不住详细问他的面色，他的举止，问了半天，也不说什么，便沉默下来，她在揣测他的状况，是往好里转，还是——
没想到，她会自己遇到他，在不经意的时候。尽管心里已经有过铺垫，他的情形还是令她心惊，让她恸切。风过无痕地聊上几句，他们各自散了。她穿行在车水马龙中，如入无人之境，一切都虚化了，一切都消失了，唯有二十多年前的一幕一幕在涌现，她泪如雨下。与她擦肩而过人们看不明白，为什么一个看上去很精致的中年妇人，会如此的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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