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儿（十七）
我跟着妈妈搬到了县城，在农村长大的我正万般猜想着县城该多么繁华时，却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我们的住处是城边一幢摇摇欲倒的商品楼，虽然对“楼房”十分向往，但没想到楼房能破到这个地步，连村里的平房也不如。
商品楼旁边是一座工厂，七八只巨大的烟囱直插天空，没日没夜地吐着黑烟。头顶始终浓烟滚滚，分不清是晴天还是阴天，我受不了那股呛味，一直咳嗽。
我们的家更惨不忍睹，黑洞洞的屋子里一盏黄灯，狭小的房间里到处都是东西，一步错就会踩到什么，扭个身又撞到了什么，中厅的厕所源源不断地释放着刺鼻的气息。
只有一间卧室，卧室稍微宽敞透亮些，同时也充当了客厅。屋里摆了一张双人床，一只木柜，还有两个露着弹簧的沙发和满是油垢的茶几。
我像木偶一样被妈妈推着走了一圈。
“怎么样，新家还可以吧？”妈妈倒是很满足。
那天晚上，我们一起吃了晚饭。炒了豆角茄子，大概是为了欢迎我还切了一盘鸡肉肠，妈妈递给我一块馒头。没有粥，姥姥每天晚上都做粥的，小米粥、玉米粥、疙瘩汤……她还会把粥吹凉，把粥皮刮给我吃。
“怎么不吃啊？肚子不舒服？”妈妈问。
我摇摇头，抻着脖子往下咽。
吃完饭，妈妈指着那个男人说：“这是你爸爸，来叫爸爸。”
那男人四十岁上下，大肚子、圆脸，油腻腻的，像这间屋子。我对爸爸的记忆只存在于一张黑白照片里，照片里的他不过二十岁出头，清瘦明朗。他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得病死了，妈妈痛哭着说一辈子再不嫁人，却在某天夜里抱着我从婆家跑了，从此以后跟婆家再没联系。
妈妈带着幼小的我没有出路，只好把我寄放在姥姥家，村里关于妈妈的流言蜚语横行，但我从来不相信，照片里的她依在爸爸身边是个眉目清秀的女子，那样美好。
我想念爸爸也想念妈妈，但是坐在我面前的这对男女，我不觉得和他们有什么关系，妈妈又说一遍：“叫爸爸。”
那男人圆胖的脸上流露出示好的表情，我更厌恶了，怔怔地说：“我要姥爷。”
妈妈立时火了，一脚踢在我腿上，我踉跄一下，眼泪在眼眶里转了几圈又倒流了回去。
那天夜里我和妈妈睡在床上，那男人打地铺。妈妈搂着我，一夜没放开，我浑身难受，满脑子都是她头发的味道。她烫了头，满头糊味，像烤焦的蚂蚱。
她为我找了一间寄宿制学校，两星期回家一次，不用天天住在那间屋子里，我很开心。事实证明我开心的有些太早了，那间寄宿学校基本是问题儿童集中营，十里八乡的顽劣孩子，家长管教不了的都送到这里来，学校实行所谓“军事化管理”，一切从严从简。
宿舍楼里没水没厕所，却有老鼠和蟑螂，伏天时还有蛇、蜈蚣之类珍稀爬行动物出没。学校也没有餐厅，打了饭在野草地里随便找个地方就开吃，条件好的时候可以搬两块砖当桌椅。饭菜里没油没肉，却会惊喜地发现苍蝇横陈，一开始还会犯恶心，久而久之就习惯了。
早上五点起床跑操，晚上九点下晚自习，漫长的一天按部就班，学生们像没头的苍蝇一样，嘤嘤嗡嗡地度过一天又一天。
这就是我漫长的寄宿生涯的开端，作为从农村来的插班生，我是孤独的，灰色的情绪像荒原的野草一样生长。
千千（十七）
初二这天天气晴朗，趁着好天，我把小年的尿布拿出来洗，院子里的水龙头冻住了，葛姨屋里的水不让我用，只好拣些木柴烤水龙头，把冰烤化水终于流了出来，接了半盆水，赶紧用破棉絮把水龙头裹上，以免它再冻上。
天气严寒，水却不算太凉，洗得久了手指也渐渐麻木了，更不觉得冷了。此后许多年我一直饱受关节疼痛的折磨，大约都源于这些日子的作践。
葛姨不让我用煤，我的小屋晴天时干冷，阴天时湿冷，只能出去拣柴，好在雪后天晴，新折的枝干响脆好烧。不管干什么，我都会把小年背在身上，小年十分瘦弱，头发稀黄，哭声很低，葛姨嘻笑地看着他，虬枝一样的手伸过来摸摸，咂着嘴念叨着：“苦命的孩儿啊……”
我浑身一颤，突然感觉她比北风还要寒冷，于是赶紧走开。
姥姥说，这是个苦世界，人人都有苦。我不怕吃苦，不管什么事只管自己咬牙死扛，这个性格让我吃了很多亏，直沦落到今天。
我洗完尿布，把它们在院子里一字晾开。正在这时李飞来了，他拎着大包小包来给葛姨拜年。芹芹开三大爷的三轮车去车站接了他，他们手牵手进了家门。
一见我在晾尿布，芹芹脸上的笑容立即消失了，嘟嚷道：“脏死了……”
葛姨像只小船一样从屋里飞出来，见到李飞手里的东西脸上绽开了花：“人来了就行，又拿这么多东西……这得多少钱啊……”
一家人热热闹闹地说笑起来，我闪回自己的小屋。
大概是中午的菜炖多了，葛姨淘了一碗给我，是芹芹送过来的，她连门都没敲，只把碗往门口的地下一撂：“喏，吃吧。”
像是在喂她家的一条狗，狗还能看门呢，我大概连条狗也不如。
我从窗户里看着她，她穿件大红呢子外套，头发高高地挽了髻，梳得溜光。她是骄傲的，葛姨也是骄傲的，下午她们满面笑容地把李飞送走，大概此刻李飞已是她们家的“金龟婿”了。
葛姨这么多年来一直反对芹芹与李飞交往，但在这一年却突然接受了，他们在这一年“五一”就结婚了。我想，也许是我这个反面教材太鲜活了。他们大概都知道我在市里上班时勾引了自己的老板，做了“小三”，怀孕后惨遭抛弃……
这样的故事足以警醒所有从农村出来的年轻女孩，所谓“嫁入豪门”不过虚空一梦，还是找个普通人踏踏实实过日子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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