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回家路上,酷暑难耐,沿着路边小树幼稚的阴凉前行,无风,自我欺人的避避日头。快进小区时,在稍大的阴凉处有一位老大娘在卖柴鸡蛋,我忽然想起家中正好需要,遂走过去询问。
大娘六十多岁,消瘦黝黑的脸颊有着些许阳光热烈照射下的红,长袖衬衣,额头无汗,单从面貌上讲,定是乡下人无疑。乡下人卖柴鸡蛋,道理上水到渠成,感觉上顺理成章。鸡蛋盛在篮筐里,下面垫草,一层一遮。鸡蛋个头不大,皮面有红有白,个别带脏,黏着草根子。
询问价格,心理之内。告知大娘我要十斤,大娘笑着摇头:“小伙子,就剩这些了,也就三四斤。要不你先拿着,明天我还来,你需要再过来。不过得来早点,我这儿卖得快,家里攒下的也不多了,不知能卖几天。”鸡蛋不够没有办法,我称好剩余的,边付钱边说:“大娘,明天我还是要十斤,还来这找您。”大娘笑着答应。我不放心:“大娘,咱可说好了啊,别到时候我来了你又卖完了。”大娘一脸惊异:“答应你的,怎么会呢?”那表情,不像一个农家老妇,而是一位正要签订国际协议的外交官。
我拎着袋子转身离去,没走几步忽想:明天我要没赶上,别人出钱,老大娘不可能不卖啊,要不留点定金吧。我回去找大娘,说给她留点定钱,大娘欣然同意。
我有点不放心:“大娘,你不会明天不来了吧?”大娘双眼瞪似铜铃:“这种事,怎么敢?小伙子,把钱收回去,咱明儿见。”
大娘把钱递还给我的一瞬间,我脸上一阵臊。“怎么会”、“怎么敢”,简单的两个词,里面充满着古老的敬畏,对承诺的敬畏。多少年了,我已经习惯了以最大的恶去揣测别人,偶尔流露出的善良,不过是内心憋闷的一种解脱——我刚才想留定金的念头,前提不也是没几个钱,被骗也就被骗了,无所谓。
大娘坦坦荡荡,不见愠怒,看惯了岁月风尘的眼睛,干涩、善意:“没事,小伙子,明来,我给你留着。”
我逃也似地离开,阳光是神明的目光,扎在身上,疼。
2
柴鸡蛋是近年来许多人的执念,对于我这等在农村生活过的人尤甚。我也知道,真正喂粮食的柴鸡,在愈来愈空旷的农村十分难得。市面上所谓的柴鸡蛋,多数是农家院落里的走地鸡,也吃饲料,要是能遇到真正的柴鸡蛋,纯属巧合。尽管这样,我还是抱着“走地鸡怎么样也比一生不挪窝的饲养鸡好”的心态,默认半真半假的柴鸡蛋,幸福地吃着。
不知从何时起,我学会了在谎言中生存,从而去帮助别人完善一个谎言。现代人最累的不是自己说谎,而是让自己相信不真实。当我游走在乡间,面对一张张问工作问收入的脸,我告诉自己,他们不是势利,只是在关心老家的孩子;当我回到牧区,看到当年为了找我玩耍跑十几里路,有一块风干肉你一口我一口的小伙伴,为了售卖特产胡吹乱说时,我告诉自己,他们这是为了生活;当我与县城的同学聚会,他们觥筹交错地说着攀附了哪位领导,处理了哪些人情时,我告诉自己,这叫成熟稳重,我,只是一个不谙世事的长不大的人。
举头三尺,弥漫着雾霾。
3
辞职后与友围炉喝茶,友笑我太痴,很多事想不明白。那些事,比如单位里耍无赖的不上班拿工资,兢兢业业的不是在干活就是在干活的路上;比如亲友之间尔虞我诈,将血缘和友情抛诸脑外;比如阻止别人打架,反被弱势一方跌皮,说他就是让别人打,我这叫妨碍他发财。等等等等,真的是我想不明白吗?
身处世间,我怎会想不明白?我只是厌烦,想以另一种厌烦的方式活着。睿智如鲁迅先生,发现了那么多的问题,可惜他也给不出解决方案。只因为根本没有解决方案,敢说出来的人,除他之外再无有人。我等粗人,能演好阿Q的角色,已经不易。
儿时在乡下,村子口有个半人高的土庙,里面空白一片,别说塑像,连个画像都没有。村里老人时不时拿着土豆莜面去供奉,我不解,问奶奶,这里面什么都没有,你们供啥?奶奶连忙捂我的嘴:“怎么会什么都没有,怎么敢在这说这话?”
当时我心中暗讽,这封建愚昧的老太太。时隔多年,我才发现,真正愚昧的人是我,村里老人的心是满的,风吹不动,雨淋不湿,即便埋在土里,会生出野草野花。而我们,只配活着住在混凝土里,一遍遍诉说着无畏,死了藏在水泥大理石盖子下,接受冰冷。
也罢,活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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