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关于中国军队职业化的问题,早已山雨欲来风满楼,牵动着百万中下层官兵及军属的敏感神经。中国军队职业化的方向到底在哪里?该如何入手和破局?译者认为,职业化的基石就在于专业化,而中国军队目前最缺的就是专业主义和专业精神。加强人力资源投资和管理创新,加强军官成长路径设计,推动军官团尽快从“业余”走向“专业”,恰是推动职业化最为核心的问题。不少人都研读过塞缪尔·亨廷顿的《文明的冲突》,但对他的《军人与国家》鲜有耳闻。本文译自亨廷顿教授1957年出版的《军人与国家》第一部分第一章,这位世界级的智者用晦涩而严谨的论述给我们提供了独特的视角。希望建设世界一流军队的决策者和操刀手们能够保持谦卑、谨慎操作,远离“一刀切”的屠夫做法,蹄疾步稳地推动职业化战略部署落地落实。
(之前在知远防务客户端推送过,点击者甚众,但笔者敢保证:点开链接者,80%没看完;看完者,80%没看懂。这不是您的错,塞翁写得实在太专业、太深刻了)
军官团:没有专业化哪来职业化?
一、专业主义与军队
现代军官团是一个专业团体,现代军官也是专业人士。专业是具有高度专业特质的特殊功能团体。雕刻家、速记员、企业家和广告文案撰稿人都具有不同的功能,但是这些功能本质上都不是专业。然而,专业主义是现代军官的特质,就像医生和律师一样。专业主义使得今日的军官与过去的战士截然不同。军官团以专业团体的形式出现,也给了现代军民关系一个独特的视角。
其他专业的本质和历史都已经过全面的发掘。但是现代军官团的专业特点却被忽视了。当今社会,商人可以赚更多的金钱,政客可以获取更多的权力,专业人士却能获得更多的尊重。然而公众,包括学者在内,没有人将军官看作是和律师或者医生一样的职业,也没有给予他们和平民专业一样的尊重。甚至军队自己也被公众影响,有时也不接受他们自己专业地位的含义。当“专业”这个术语和军队联系起来,更多是相对“业余”的意义来说的,而不是相对于“职业”或者“技艺”的意义来说的。“专业军队”或者“专业军人”的说法,模糊了获取金钱收益的士兵与追求服务社会“崇高使命感”的职业军官之间差异。
二、专业的概念
分析现代军官团的专业特性,第一步是定义专业主义。专业是一种特殊形式的职业,其显著的特征包括专业能力、责任感与团队意识。
(一)专业能力。专业人士是在人类努力钻研的特定领域具有专业知识和技能的专家。他的专业能力来自长期的教育和经验。这是区别专业人士和外行人员,也是衡量同行间相对能力的基本客观标准。这个标准是通用的。他们存在于知识和技能当中,是无关时空的普通应用。一般的技能或者手艺只存在于现在,可以通过学习现存的技艺来掌握,不用参照过去。然而专业知识本质上具有较高的知识性,且能够通过文字保存。专业知识有历史,而且有些历史知识对于专业能力非常关键。专业知识和技能需要研究和教育机构来拓展传播。各种专业通过期刊、会议和实践与教学间的人事流动来保持理论和实践的联系。
专业技能拥有普通行业都缺乏的广度。这是社会整体文化传统的一部分,只有当专业人士能够意识到这一点,他才能够成功应用其技能。学术专业“学”起来很容易,因为他们是整个社会学习中的主要部分。专业教育包含两个阶段,首先传授广博、开放和文化的背景,尔后传授专业技能和知识。专业人员的通识教育通常由致力于这一目标的社会一般教育机构负责实施,专业教育或者技术阶段教育,则必须由各专业自己的专门机构或附属机构负责实施。
(二)责任感。专业人士是工作在一定的社会环境中,并为之提供服务的实践专家。例如推进卫生、教育或者司法这些对社会运行至关重要的事务。不论对个体还是集体而言,每一个专业的服务对象都是社会。例如,一个从事研究的化学家不是专业人士,因为他提供的服务,尽管是有利于社会,但对社会的直接存在和运转并不是必须的,只有杜邦及标准局与化学家的研究有直接的利益。由于专业人士具有提供专业服务以及具备专门技术这两项既关键且普遍的特征,因此他有责任在社会需要时提供相关服务。社会责任感将专业人士与其他只有知识技能的专家区别开来。从事研究的化学家如果运用他的技能危害社会,那么他仍然是个化学家。但是专业人士如果拒绝承担社会责任就不能够继续从业:医生如果使用专业技能从事反社会活动,那他会被停止医生资格。服务和奉献技能的责任心提供了专业上的原动力。专业人士不能将经济报酬作为首要目的。因此,专业报酬通常只部分取决于开放市场的行情,更主要的是由职业惯例和法律来规范。
基本服务的绩效表现一般不受预期经济报酬规制,因此需要有些公约来管理专业与社会其他行业的关系。专业人士与他们的服务对象之间,或者与其他专业人员的冲突,通常会给制定这些公约提供直接动力。因此专业就成为重视道德的单位,它设定了一些价值与理念,籍以导引专业成员如何与外行人员相处。这种指导可能是通过专业教育体系传播的一系列不成文规范,或者编纂成文的专业道德规范。
(三)团队意识。专业人士认为自己属于一个有机体,并意识到相对于外行人员他们是一个整体。共同接受长期的教育训练、共同工作、共同担负独特的社会责任,也就产生了这种集体意识。专业组织的成员们,拥有专业技能且担当特定的社会责任,形成一种专业地位的标准,并可依此清晰地区分专业和外行人员。基于专业利益的需要,该行业禁止其成员将专业技能运用在不相关的领域,而且可以避免外行人员因拥有其它领域的特殊功绩或是职称而宣称自己具有该行业的专业技能。专业组织通常要么是社团要么是官僚体制。社团型的专业,像医学和法律,从业者通常独立活动,并和客户有直接的私人关系。官僚型的专业,像外交部门,拥有高度专业化的工作和责任,而这个专业作为一个整体为社会提供集体服务。这两种类型并不是互相排斥的:官僚型专业的元素存在于大部分社团型专业中;社团也经常可以弥补官僚型专业的不足。社团型专业每个从业者都会单独面临怎样以合适的行为对待客户和同事,所以通常有职业道德准则的成文规定。另一方面,官僚型专业,更倾向于建立一套一般意义上的集体专业责任,以及该专业在社会上的适当角色。
三、军事专业
军官职业符合专业主义的基本标准。事实上,包括医生和律师在内,没有哪个专业具有理想中专业类型的所有特点。相比上述两种职业,军官与理想职业差距更大些。但是军官作为一个专业的基本特点是不能否认的。事实上,职业军人越靠近专业理想目标就越坚强有力,而越远离专业理想目标就越脆弱无力。
(一)军官的专业技能。什么是军官独特的技能?有没有任何其他平民群体都不具备的军官通用技能?乍看起来似乎没有。军官团中似乎包含很多类别的专家,包括大量类似民间的职业,像工程师、医生、飞行员、武器专家、人事专家、情报专家、通信专家——这些人员在军队内外都可以找到。即使忽略这些专注于各自知识领域的专家,仅仅是陆、海、空军军官的大体区分也产生了执行功能和所需技能上的巨大的差异。巡洋舰长和步兵师长往往面对着截然不同的问题,也需要截然不同的能力。
然而军队所有或者几乎所有的军官中都具有一种独特的军事才能,这也是他们区别于所有或者几乎所有文职人员的地方。哈罗德·拉斯威尔(Harold Lasswell)很好地概括了这种主要技能:“管理暴力”。军事力量的功能就是赢得武装对抗。军官职责包括:(1)组织、装备、训练所属力量;(2)筹划行动;(3)指导加入或退出交战。指导、运行和控制一个主要功能是使用暴力的人类组织就是军官的独特技能。对陆海空军军官而言,这些行为都是相同的,这也是军官和现代军队中其他专业人士的区别。这些专业技能对于现代军队达成目标是必须的,但他们基本处于辅助地位。这些专业技能与军官才能之间的关系,就如同护士、化学家、实验室技师、营养师、药剂师以及X光技师的技能和医生才能之间的关系一样。这些附属专业人员都不能够“管理暴力”,就像医生的助理人员不可以诊治疾病一样。安纳波利斯(Annapolis)海军学校的传统校训揭示了军官的本质——军官职责就是“击败舰队”。对那些身为军官团的一员,却不具备管理暴力才能的人,比如军医,通常由特殊的头衔和标志区分,被排除在军事指挥位置之外。他们属于军官团,但在功能上属于国家行政组织的一部分,而不是作为军事专业的一部分。
管理暴力区分为在海陆空各领域的专业人员,就像医生分为心脏、胃和眼科专家一样。军事专业人员是在特定情境下运用暴力的特殊专家。判断在哪种情景下可以使用暴力,以及可运用的暴力类型有哪些,就是次级专业人员的专业基础,也是评估相关技术能力的基础。军官能指挥的暴力组织越大,他能处理的环境条件越复杂,他的专业能力就越强。一个只能指挥一个步兵班的人,他的专业能力等级较低,几乎位于专业与非专业的边缘;一个能够管理一个空降师或者航母特遣舰队的人拥有很高的专业能力;一个能指挥海陆空力量联合行动的军官,则处于军事专业的顶端。
很明显军队职能需要高度有序的专业人员。无论个体的天生的智力、性格品质和领导力如何,如果没有全面训练和经验,是无法高效遂行职责任务的。紧急状况下,一个未受过训练的平民或可短时充当低级军官,就像紧急情况下聪明的外行人员能够临时顶替医生一样。当前人类文明使暴力管理的任务变得极为复杂。在此之前,一些没受过特殊训练的人也能够履行军官职责。然而现在,只有那些完全把工作时间投入到任务中的人才有希望达到专业能力的合理水平线。军官的才能既不是一种技艺(基本上是机械性的)也不是艺术(需要独特和不可转让的天分),而是需要综合学习训练的特别复杂的知识技能。必须记住,军官的独特才能是管理暴力而不是暴力行为本身。例如,步枪射击基本上是机械性的技艺,而直接指挥一个步兵连需要的是截然不同的能力。这种能力部分可经由书本学习,部分应来自练习和经验。军队职业要求现代军官耗费三分之一的职业生涯接受正规教育,学习与实践之间的时间比率可能比其他职业更高。这部分反映了军官很难从实践经验中获得其专业的重要成份,但更大程度上反映了军事专业的极端复杂性。
军官的特殊技能具有共通性,其本质不受时空变迁的影响。就像优秀外科医生所需的品质,在苏黎世和纽约是一样的,专业军事能力在俄罗斯或是在美国,在19世纪或是在20世纪,都是一样的。拥有共同的专业技能是军官之间排除差异结合在一起的纽带。军官这一职业也有其历史沿革。暴力管理不是一种能够光靠学习现有技术就能掌握的技能。它在不断地发展,也需要军官理解这种发展并意识到发展的主要趋势。只有当他深切理解军事力量组织指挥的历史变迁,才可能站上军事专业的巅峰。军事著作和军事教育也不断强调战史和军事事务发展史的重要性。
要掌握军事技能,必须深刻了解一般文化的广泛背景。组织和使用暴力的方式在历史上的任何阶段都和社会整体文化模式息息相关。就像法律融合了历史、政治、经济、社会学和心理学,军事技能也是这样。甚至军事知识还与化学、物理和生物等自然科学接壤。为了准确地理解自己的职业定位,军官必须了解自己的专业同其它领域的关系,以及其它领域知识如何有助于自己目的的达成。另外,如果仅在本职业的职责中学习,他就无法真正发展出自己的分析能力、洞察力、想象力和判断力。专业领域所需的心智能力和习惯,大部分需要通过广泛涉猎其他专业领域获得。事实上,就像律师和医生,由于不断地接触人,要求他对人的态度、动机和行为有很深的理解,这正是通识教育所激发的。就像通识教育是进入法律和医药行业的先决条件,如今也是成为合格专业军官的普遍性要求。
(二)军官的责任。军官的专业技能赋予其特殊的社会责任,为了一己私利滥用他的技能会破坏社会的稳定结构。社会坚持暴力只能用于社会所允许的目的。运用这种技能来巩固军事安全,可对社会产生直接、持续和普遍的利益。相对所有专业都不同程度上被国家限制的情况,军事专业则完全被国家垄断。医师的技能是诊断和治疗,他的责任是患者的健康。军官的技能是管理暴力,责任就是社会这个“客户”的军事安全。承担责任需要精通技能,精通技能需要接受责任。责任和技能将军官与其它社会专业类型区别开来。所有社会成员都会关心自身安全,国家则直接关切包括安全在内的社会价值,但军官团会排除其他目标,单纯地负责军事安全。
军官是否具有专业动机?显然他不是单纯为了经济利益。在西方社会,军官金钱报酬并不丰厚。他的专业行为不被经济奖惩操控。军官也不像商人一样唯利是图,基于最大的利益提供服务,也不像临时的平民士兵(citizen-soldier)一样受到强烈短暂的爱国主义和责任驱使,但是不能稳定和持续地完善自己管理暴力能力。军官的动机是对专业的热爱,以及使用专业技能造福社会的责任意识。这些驱动力的组合形成了专业动机。另一方面,无论是在军官服役时还是退役后,社会只有持续提供充足的薪酬,才能维持这种动机。
军官拥有需要刻苦研修才能精通掌握的知识技能。如同律师和医生一样,他并不是一个封闭环境的人,而是不断地接触人群。测试他专业能力,就是看他如何在社会上应用技术和知识。然而,由于这种应用不受经济手段的限制,军官就需要向他的同事、下属、上级和他所服务的国家说明他的责任,以作为明确的指导原则。他在军队内部的行为受到大量复杂的规则、习惯和传统的规制。军官的行为与社会有关,但必须意识到他的能力只能用于社会的政治代理人——国家允许的行动。就像医师对病人负责、律师对委托人负责一样,军官则要对国家负责,他对国家的责任就是作为专业顾问的责任。如同律师和医生,他只应关心他顾客行为的一个部分,但他不能在专业能力之外为委托人强作决定。他只能为顾客解释在专业领域的需求,建议他如何满足这些需求,然后当顾客作出决定时,协助他们满足需求。一定程度上,军官对国家的行为由法律明文规范,这与医生、律师的行为受专业伦理规范是一个道理。军官的这种行为准则大多表现在习惯、传统和持续的专业精神中。
(三)军官的团队特质。军官是一个公共的官僚化专业。遂行这一专业的合法权力,被严格地限制在一个小心定义的群体成员当中。军官的委任状就如医生的执照。然而,就结构而言,军官团不完全是国家的产物。安全的功能需求使得职业机构互相结合,进而使军官团成为相对独立的社会团体。进入这个团体要有必需的教育和训练,并达到基本的专业能力标准。军官团的团队结构不仅包括官方的官僚机构,也包括协会、社团、学校、期刊、风俗与传统。专业工作在军官行为当中占据了极高比例。他的日常生活远离社会,相较其他专业人士,他很少与不同职业的人有实质或社交上的非专业联系。制服和军衔就是他们和外行人员及平民的明显界线。
军官团既是官僚化的专业,也是官僚化的组织。专业能力被军衔等级区分;组织责任通过职务层级区分。个人军衔反映出专业成就,包括了经验、资历、教育和能力。军衔任命通常由军官团按照国家建立的总体原则进行,而职务任命通常会受一些外部影响。在所有官僚机构中,权威来自职务,而在专业的官僚体制中,职务的资格来源于军衔。军官凭借军衔履行特定类型的职责与功能,却不会因为职务任命而取得军衔。虽然实际上这一原则也有例外,但是军官团的专业本质主要表现在军衔等级而不是职务等级上。
军官团通常包含一些非专业的“后备军人”。这是军官流动的需要,也是由于国家无法长期保有应对紧急情况需要的军官规模。后备军人是军官团的临时预备,而且通过教育和训练具备军衔资格。当他们进入军队,他们通常拥有同级军官所有的权利和责任。但是法律上,他们和专业军官仍有区别,进入常备军比进入后备军的条件更加严格。后备军人很少达到职业军人的专业技能水准,因此大部分后备军人处在较低的级别,而职业军人垄断了高级别军官。后者,作为军事机构持久的组成部分,由于他们突出的专业能力,通常负责后备军人职业技能和传统的教育教化。后备军人只是暂时履行专业责任,他承担的主要社会功能在其他领域。因此,他的动机、价值观以及行为经常和职业军人的有很大区别。
作为军官团下级的应征士兵,是官僚组织的一部分,但不属于专业官僚。应征士兵既没有军官的知识技能也没有军官的专业责任。他们是使用暴力而不是管理暴力的专门人才。他们从事的是行当而不是专业。世界上所有军队的军官团和应征入伍者都有着明显区别。如果没有这一区别,从最低的士兵到最高的军官就只有单一的官僚层级,但这两者的本质不同使得组织层次并不连续。应征入伍者的军衔并不构成专业的官僚层级。士兵军衔反映出不同的资质、能力和职务,调整也比军官更加灵活。军官和应征入伍者的区别阻止了一方向另一方的普遍晋升。个别应征入伍者确实可以晋升为军官,但这是例外而不是常规。军官必需的教育训练与应征士兵持续服役所需的教育训练通常是不相容的。
军官团:没有专业化哪来职业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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