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记

作者: 冷山不周 | 来源:发表于2023-02-01 18:05 被阅读0次

    一月二十号,天气晴。

    我叫格桑,名字是阿妈取的,阿妈取这个名字,是想让我一生好运。但我刚一生下来,阿妈便难产而死,阿爸得知这个消息后,不小心疯掉了,他刚开始是扯自己的头发,嘴里吐着白沫,被人抬出了家门。

    后来他回来的时候,又好好的,但没过几天,他的病又开始发作。阿乙请来了巫医,巫医用木筒把阿爸围住,又在每一个木筒上撒了好大一把灶灰,最后他放上干柴,点燃火把,就开始念咒。

    等到他的咒念完,火差不多就熄灭了,他说阿爸要从这些灰烬上走过去,每一个木筒都必须走一遍,并且中途不能断,如果断了,阿爸的病就再也治不好了。

    在场的人把阿爸推搡过去,阿爸一脚踩在了火灰上,那火虽然是灭的,可温度还是很高,阿爸被烫的整个身体都往后一仰,人们立马拥上去接住阿爸。

    巫医摇了摇头。

    就在电光石火的瞬间,阿爸的脚已经脱离了第一个木筒。阿爸的病再也治不好了。

    首先哭出来的是阿乙,紧接着,在场的人都开始哭,那哭声要多大有多大,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巫医要走,阿乙忙不迭上去抓他的胳膊,巫医说这就是天意,阿爸迟早会疯,并且注定医不好。刚刚要走的可是九九八十一个木筒,可阿爸才开个头,就跳出来了,这就走断了。

    巫医一个劲地摇头,无论阿乙怎么哭,怎么闹,巫师都说是天意啦!没有用啦!他也无能为力啦!

    那边,阿爸嘴里发出咯咯咯的笑声,然后突然把灰揽在手上,就好像那火灰没有一点温度一样,又好像他的手隔了铜墙铁壁,刀枪不入,冷暖不侵,所以一点感知不到烫带来的痛。

    他不仅抓灰,还把灰朝有人的地方撒,人群开始像被捣了窝的鸡鸭四处逃逸,有的碰到桌子了,有的碰到墙了,锅碗瓢盆开始哐当当往地上掉,又被逃跑的人不情不愿地带起几脚,飞出了屋,险些砸到拥挤的脑袋。

    屋外的牛羊像是有强烈的第六感,感知到了屋内的紧张刺激,也开始撅蹄子,发出欢快的嘶吼。

    巫医就是这样从劝阻和哭嚎的阿乙,一屋子差不多快疯了的人,还有屋外横着眼看戏,时不时跟着叫几声,想添点油加些醋的畜生下慌忙逃走了的。

    巫医跑路的样子虽然很丑,佝偻着背,迈着罗圈腿,却又像风一样跑,跑的时候还左顾右盼,眼珠子转得像涂了油一样滑溜,但他的话却显灵了。

    阿爸没过几天,就横死了。

    这些都是阿乙后来告诉我的。我就算当时睁着眼睛看到过这场闹剧,也肯定不记得了。至于阿爸怎么死的,连阿乙都不知道,我就更不知道了。

    总之,我从一生下来就是不幸的。阿妈因为生我死了,阿爸因为阿妈死了所以疯了,阿爸又因为疯了所以不知道怎么就死了。

    紧接着遭殃的是我邻居家的牛和羊。

    他们家的牛羊有一天居然翻起了白眼,然后舌头往外一撂,上天了。

    他们找我阿乙哭诉的时候是这么说的,一千一百只牛羊啊,本来养的好好的,可就在我去他们那一块草地上走了两圈以后,所有的牛羊都翻起了白眼,牙咬着舌头,舌头伸的老远,动作整齐划一,一千一百只牛羊就以这种姿态倒在了地上,白眼上翻,舌头耷拉,舌尖还滴着血,看起来瘆人极了。

    我不敢从屋里出来,就躲在墙边,露出一只眼睛,看着那个上前哭诉的人。

    那是个中年女人,皮肤比较黑,和了几层泥巴一样,正抽抽搭搭地对着我阿乙哭。

    阿乙能有什么办法?只能说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情?说格桑又不是死神,哪能这么灵验,一去就收了大大小小一千一百只牛羊的贱命?肯定是它们吃的草有问题。

    可那女人却还不走,她说她家一共八口,上上下下老老少少全靠放羊放牛糊口。还说收牛羊的命,还不如把她的命收去得了。

    阿乙叹气。她走到屋里,我拿一双漆黑的眼珠盯着她,她掠过我,去里屋拿出了一个木盒子,又从我旁边走过,把木盒子交给了女人,凑在她耳边不知道说了什么,那女人便喜笑颜开,接过木盒子就走了。

    从那以后,凡是哪里的牛羊遭了病,哪里的人病了死了,他们都说和我有关,都说是我这辈子造的孽。

    我生下来,便是不祥的,便注定厄运,便是孤星的命数。

    而阿妈给我取的这个名字,倒更像是赤裸裸,血淋淋的讽刺。

    我打记事起就不喜欢这个名字,我宁愿叫个阿羊阿鸡,都比这个名字来的强。

    没有一个人愿意和我玩,我常常看到一群和我年岁相仿的小孩围在一起玩蹴鞠,跳大绳,但他们一看到我,就立马跑的无影无踪了。

    所有小孩一见着我就绕道而行。只有几个胆子大一点的会把我围起来,但是他们当然不是邀请我去玩他们的游戏。

    有几个人高马大的小孩,本来是挂在树上的,我从那棵树上经过,他们立马从树上爬下来,腿脚利索得像猴子。

    他们下来后径直朝我跑过来,带头的那个小孩年纪最大,他对着我笑,可他笑的样子实在很丑,比我家阿黄笑的还丑:嘴角咧的很开,嘴巴都要绷断了,眼睛本来就小,这样一笑,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我都看不到他的眼珠子长在哪里的。

    我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就呆呆地站在那。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把丑陋的笑容收走了,然后他开始拍手,那一群跟着他的小孩就围着我转圈。

    他们边转圈,边大声唱:“格桑格桑,没爹没娘。去哪哪荒,死了牛羊。”

    他们越唱越大声,越唱越快,他们的圈也越转越快。

    那歌声就像下了蛊,中了咒,没打声招呼就从我耳蜗子里进来,然后跑到了我脑门,狠狠在我的每一根神经上弹来弹去,我一下子就觉得天旋地转。

    我紧紧抱住自己的脑袋,可那一点用都没有,我被吵闹的声音逼得跌坐在了地上,他们却越唱越大声,越唱越高亢。

    “格桑格桑,没爹没娘。去哪哪荒,死了牛羊”

    “格桑格桑,没爹没娘。去哪哪荒,死了牛羊”

    我的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迸出来了。

    “嘿!她哭啦!”

    我看不到那个人丑恶的笑,但是他笑的声音也不好听,很像阿乙拿木棍刮锅的声音,尖锐刺耳。

    他们一见我哭,就变得更加猖狂。

    我擦了眼泪张开眼睛。

    他们的脸开始拧绞扭曲,似乎变成了《永恒的时间》里那几张变软的钟表。

    他们的声音也变得诡异起来,忽远忽近,忽高忽低,这次没打招呼,直接往我的脑袋里捅过来。不仅捅,还在我脑袋里三百六十度旋转了好几圈。

    我感觉到了一阵凉呼呼的东西,好像就是从我脑袋里流出来的。

    我的脸湿哒哒的,我摸了一把,又来了一把,怎么擦都擦不干净。没有比这更绝望的事情了,我努力擦脸,可脸上的东西怎么擦也擦不干净,我恨不得立马往自己脸上泼一盆冷水,这样脸上的东西就洗得掉了。

    那像水又不像水的东西黏在我脸上,让我很烦躁。

    唯一让我心情好一点的,就是那烦人的歌声终于停下来了。他们的脸也终于固定了。

    我努力透过水一样的东西,看清楚他们的脸。

    这时候他们的表情很精彩,有的捂着脸,有的好像正要尖叫却保留了一个嘴型,没叫出来,更多的是一双惊愕又害怕的眼睛,每一双眼睛都惊愕而害怕地望着我,仿佛我是魔鬼,我是蛇蝎。

    我坐了好久,观赏着这一出哑剧。

    直到终于有一个嘴型发出声音了,他发的声音比刀子还尖,比路还长,贯穿了我的脑袋。

    紧接着他们都开始尖叫,我忙捂住耳朵,但还是听得到他们蒙了几层布的叫声。

    我看到他们慌乱地逃跑,跑的比我家小黄看到香肠的时候还快,手脚并用,由于他们一次都没有回头,我就再也看不到他们精彩的表情了。

    但是他们为什么跑了,我一点也不明白。

    直到阿乙打水的时候看到我,也露出了和他们一样惊愕的表情。

    直到阿乙把我牵起来,牵到一口井旁边,拿一个瓜瓢,往木桶里舀水,再从我的头上一直淋下去。

    我不记得她淋了多少遍了,直到我全身都湿透了, 我觉得自己堕入了隆冬,手指都舒展不开,我对阿乙说我好冷,全身都冷,阿乙才把瓢扔到了桶里。

    她以一种很复杂的表情看着我,我觉得那样的表情我这一辈子见的并不多,而且恐怕我这辈子都解不开这个表情的真正意思。

    我打了个哆嗦,说阿乙,我好冷。

    阿乙把我紧紧抱在怀里。

    其实她的怀抱也不暖和,可能由于我太冷了,我竟然觉得抱住阿乙,就像抱住了一个太阳,一个又大又圆,一望就让我想起烤肉的太阳。

    阿乙的手摸着我的头,她的手感并不好,很粗糙,又很枯萎,没有肉的质感,只有骨头和干皮。每一个手指根都起了很大的茧子,硌的我的头有点疼。

    我就把头往左偏了点,这一偏,我终于看清楚地上阿乙还来不及冲走的东西,刚才从我脑袋上流出来的 ,我怎么擦也擦不掉的东西是什么了。

    那是很粘稠的东西,味道不好闻,很腥,还是暗红色的。

    那是从我脑袋上一直流到了地上的东西。

    那才是魔鬼,是蛇蝎,是他们精彩表情的原因。

    那原来是血。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哭了,我明明一点都不想哭的。

    阿乙听见我哭了,她也跟着哭,也许她本来就打算哭的,只是在等我领个头。

    那时候的天气算冷的了,时不时吹着冷风。一个小孩和一个八十岁的老妪,站在井边,抱在一起哭,哭的魂穿肠断,哭的伤心欲绝,哭的摇摇欲坠。

    风哗啦啦地刮,刮过我本来就湿漉漉的衣服,我却不觉得冷了。

    好久以后我才明白,我那时候哭是因为我觉得我应该哭了,所以哭,而阿乙哭,却的的确确在为一个命苦的孩儿哭。

    她不仅为那个孩儿哭,也为自己的苦命哭,为天底下所有的悲痛哭,为世界上一切的苦难哭。

    冷风里大哭了一场后,我就病了。

    阿乙一步不离,彻夜手在我旁边。

    我吃了很多的药,呈颗粒状的,巫医陶罐子里的,草药冷水下锅熬出来的,最后面那一种是我最不喜欢喝的药,因为它的颜色不好看,枯黄色的,味道也不好闻,最主要它是最苦的。

    每次喝它的时候,阿乙首先得苦口婆心对我说很多东西,说的我终于有点动心了,张了一条小缝的嘴,阿乙就把陶罐子抵在我的嘴唇上,那冲鼻的味道立马把我压的透不过气。

    我死死地捏住鼻子,这时候嘴巴开始不听使唤,叫它张开它却非要闭得紧,手也拜在它的麾下,成为了它的走狗帮凶,为虎作伥,拼命挥舞着挣扎着。

    这时候阿乙就会看准时机,钳住我张牙舞爪的手,一骨碌把汤药灌进我嘴里。

    我的喉咙里立马充满了那种又苦又刺的药水,我呛了好大一口,鼻子里,嘴巴里,喉咙里,甚至五脏六腑,我都能感觉到那股味道,和缓缓下咽,流经全身的药水。它到了哪,哪就是暖和的。

    我的病就这么好了。

    我觉得功劳最大的是阿乙,我只负责吃药,而阿乙却要照顾我,喂我药喝。没有她,我就不会喝药,我不喝药,我的病就肯定好不了。

    所以功劳最大的是阿乙。

    可是阿乙好像一夜间就变老了好多。

    她的头发原本没有这么白的,至少还有十几根争气的头发固执地保留着黑色,但它们也终于不堪重负,耷拉下去,和其他银发同流合污,变成了银白色。

    阿乙现在每走一小步,就得喘好几下,而且每一个喘息都又长又深,仿佛要把所有的空气都吸进她肺里,像夸父渴了大口喝黄河渭水一样。

    她还会咳嗽,咳嗽不尽,喉咙里像是卡了一包痰,咳不出来,又咽不下去,两相为难,只好乖乖挂在喉咙上。

    她的身体变成了一张薄薄的纸,过了很长的岁月,这张纸开始枯萎,泛黄,卷曲。风雪吹干了她的肉,她只剩下一张枯黄,又皱巴巴的皮,包裹在她脆弱的骨架上。

    可是直到那一天,我都没有意识到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总是问,阿乙,我是不是真的是不祥之人,我是不是不该到这个世界啊?

    阿乙的手会摸上我的头,笑眯眯说怎么会,格桑格桑,是我们村最有福气的女孩。

    有人打我了,我往阿乙的怀抱里跑。

    有人骂我了,我往阿乙的怀抱里跑。

    无论发生了什么,我觉得只要有阿乙在,无论有什么,都有阿乙还始终在我旁边。

    我傻里傻气地以为,阿乙会永远在我身边,用那种熨帖的,我熟悉的手感,滑过我的头皮,摸我的头。

    我傻里傻气地觉得,阿乙说什么都是对的,错在他们,错在那些打我骂我欺辱我的人身上。

    我没有错。

    只有在阿乙身边,我才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我居然也不太讨厌这个名字了。

    有一天晚上,阿乙躺在木篾上,我说阿乙快起来,我们来玩游戏。

    阿乙说她起不来了,说要给我讲故事。

    我就蹲在阿乙旁边,支着耳朵听。

    那一天阿乙讲了好多故事,好多我从来都没有听到过的故事。

    以前她也讲过故事,但她老是重复讲那么两三个,讲的我都觉得老掉牙了,她却还要讲。所以后来我就不让她讲故事了。

    这一天,阿乙很奇怪,我也很奇怪。

    阿乙奇怪在她讲了好多故事,我奇怪在居然想听她讲故事。

    阿乙从很久很久以前讲起,她说她从前养过一只狗,那只狗长得很奇特,它的毛色是白色和红色的,生了一双桃花眼。

    我听着她的故事,想着小黄,小黄的毛色是黄色的,它的眼睛就是铜铃一样的眼睛,滴溜圆。

    阿乙说那只狗有一天居然飞升了,它原来是个神仙,寄居在阿乙家。它穿着红色的大氅,一双勾人的桃花眼,阿乙一看就知道是它。

    阿乙又说以前她们村的一个男人和一只猪交媾,生下了一个小孩。那小孩的头是黑猪头,身体是人的身体。

    我觉得那样的才是怪物,我这样本本分分的,不会是怪物。

    阿乙又说有一天她晚上出去,看到了一群黑色的影子,那些影子的头很奇怪,长了犄角。

    她走过去才发现,那些影子就是她养的那一群牛羊。

    它们偷喝了酒,每只牛羊手里都拿着一把蒲扇,交头接耳,不知道在说什么牛言羊语。

    阿乙躲在草垛旁看,那群牛羊像是知道有人来了,齐齐回头。

    阿乙吓得赶快跑回屋里,因为它们的眼睛太吓人了,是红色的,活像孤魂野火。

    还有吗还有吗?我问。

    问了半天,这一次阿乙没搭腔。

    我看着阿乙。阿乙又以那种复杂的眼神看着我。

    复杂的眼神我依然看不懂,我打量了好久,终于有一样东西我看的懂了。

    阿乙的眼角有银色的东西,那个东西我认得,是眼泪。

    阿乙的手颤巍巍牵起我的手,把我的手包在她两只手里面。

    孩儿,你好好活啊。

    你要好好活。

    阿乙你看,我这不好好的嘛。

    阿乙,你再给我讲个故事吧。

    阿乙,你不想讲故事啦?你是不是口渴了?

    阿乙,水来了,快喝水吧。

    阿乙,水也喝完了,就再给我讲个故事吧。

    就一个,阿乙,就一个故事,说完了我就乖乖睡觉了。

    阿乙,牛羊都倒下了,阿乙你快来看看。

    阿乙,阿乙,阿乙……

    阿乙,小黄不动了。阿乙,我就一个伙伴,我的伙伴就是小黄。其他小孩都不会和我玩,可是今天小黄也不动了。我把它最喜欢的香肠放在它嘴巴边它都不动了,阿乙,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小黄是不是生气了?

    阿乙,你好多天没有理我了,小黄也好多天没有理我了,你们是不是都不要我了?

    阿乙这一觉睡了好久,我每天都要叫她三四遍,早上一遍,中午一遍,晚上一遍,但她没理我,也没起来。

    屋子里空了好多,不仅是视觉上空了,听觉上也空了,我再也没听到过我家牛羊的叫声,也没再听到小黄摇着尾巴哈大气的声音,没有再听到过阿乙叫我回家,给我讲故事。

    有一天我家却突然变得很热闹。人群都拥进了小屋,由于人太多了,反而显得小屋逼仄。

    起先我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直到我看到两条汉子拿了个担架,把阿乙放在担架上抬到了门口时,我才反应过来他们是来把阿乙带走的。

    你们要干什么??

    我冲上去扯他们的衣服,奈何我的力气实在太小了,他们随手一甩,就把我甩开。

    不许带走阿乙!你们不许带走阿乙!阿乙还在睡觉!

    睡觉?你阿乙死了!死了!不懂什么是死了吗?

    我愣了好大一会。

    死了?阿乙死了?

    我心里最后一根稻草被撕得粉碎,然后我又生生把它粘连起来。

    我边哭边嚷我阿乙还活着,还活着的,她只是在睡觉,睡醒了就会起来了。

    你们放开她!你们不许带走她!

    你这小孩,怎么这么倔,都说了你阿乙死了,你不明白吗?死了的意思就是永远也醒不来了!怎么叫都叫不醒了!

    我快要疯了。

    我不信,我不信!阿乙说过,她会一直陪我的,她说过,她说过她不会离开我。阿乙阿乙,快醒醒,快醒醒,你再不醒的话他们就要把你带走了,阿乙……

    阿乙,你醒醒啊!你说过的,你不会离开我,你说过的,你不会走的,阿乙,我该怎么办?阿乙我该怎么办?

    我冲上去咬了他们好大一口,我把阿乙紧紧抱在怀里。

    她好冷,她明明穿得比我还多的。

    她的脸也好冷,好冷,没有一点温度。

    我以为我只要再努力一点,只要声音再大一点,只要喊的再多一点,再久一点,阿乙就可以醒过来的。

    可我喊了一千遍,一万遍,阿乙都没有回应。

    我哭了好久,这一次我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而哭了,这一次我好像知道,阿乙是真真正正离开了。

    我以为她不会离开的,我以为就算世界上所有的人都讨厌我,欺辱我,说我骂我,都还有阿乙永远在旁边安慰我,摸我的头,告诉我,格桑怎么会是不祥之人呢?格桑是我们村啊最幸运的女孩。

    可是原来,从始至终,从小到大,都只有阿乙,都只有她一个人,觉得我是村里最幸运的女孩,只有她是我的全部世界,只有在她身边,我才觉得自己不是怪物,不是不祥之人。

    只有她。

    可她走了。

    她走了,阿乙走了。唯一一个不觉得我是怪物的阿乙也走了。

    他们终于把阿乙带走了。

    永永远远地。

    这个时候我知道了,牛羊原来是死了,小黄原来也死了。

    阿乙……

    他们都走了,没有哪一个会永远陪着我。

    只可惜我知道这个道理,知道得太晚,太迟。

    我不懂死亡的时候,亲眼目睹了一场死亡。

    我懂得了死亡后,才知道,阿乙闭上眼睛,怎么叫也叫不醒,浑身没有一点温度,那原来都是死亡的具象。

    我不懂死亡的时候,只道那是大睡一场。

    我懂了死亡后,就时常想到阿乙,时常抽丝剥茧地放大阿乙死时的所有细节。

    阿乙最后一次合眼给我讲的那几句话,我擦掉了阿乙左眼角的一滴泪,阿乙左边的嘴角在笑,右边的嘴角在哭,我感受到阿乙干枯的冰冷的皮肤,连带着衣料都是冷的……

    那些细节占据了我整个大脑,我在榻上,守着快要崩坏的,由于高速运作而发热的脑袋,不得入睡。

    那些细节,颜色的,温度的,声音的,眼神的,都流动起来,在我脑袋里尖叫,如一把把钝刀子就着我的头皮剔。

    我好害怕。

    我想要阿乙的怀抱,想要她阳光一样的怀抱。

    我想要阿乙回来。

    我在崩乱中睡去,又在泪水中醒来。

    唯一不变的是,常常想到阿乙。

    常常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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