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亮着灯的房子里,都住满了故事。
那些灯光或明或暗,它们有的照进了城市的房子里,有的点亮了乡村的夜。
有灯光的地方,就有人。有人的地方,就有故事。
今天我就给你说一个曾发生在我身边的故事吧。
你们不妨泡上一壶茶,一边听,一边喝。
茶喝完了,我的故事,也该讲完了。
那年冬天来得特别早,十月刚到第一场雪便把整个双木镇包裹得严严实实。
空气里透着一股干冷的味道。
永兴经销店里的柴禾烧得正旺,炉子上的那口黑黢黢的铁锅里飘出八角和桂皮的香味让整个屋子都充满了温暖的味道,老林弯下腰把勺子伸进锅里,然后对着每一个茶叶蛋怼了又怼,是时候给它们入入味了。
门开了,南头老马家的媳妇进来了,“有锅盖么?”
“有!”
“给我拿个厚实点的”
老林直起腰,走到柜台前,然后从柜台底下拿出一个铝制锅盖递给她。
老马媳妇拿着锅盖左瞧右瞧,“这锅盖有点薄”
“这还薄?这辈子够你使唤的了”
老马媳妇伸出手去按,
“太——薄——了”这个薄字还没说完,锅盖就被她按出了个豁儿。
这下子两个人便开始争论了起来,她说是他的锅盖太薄根本怨不得她,他说是她的力气太大钢做的也得给她捅坏,她说他家的货质量不好都是假货,他说她这个老娘们儿下手没深没浅啥质量都得给她捅漏……老马媳妇气得脸通红,老林也是硬生生憋了一肚子气。最后老林婆出来给折了个中,要了个进货的价,老马媳妇拿着个新的破锅盖骂骂咧咧出了门。
老林在柜台前气得半天没缓过来神儿,进货的时候确实有质量好的,可质量好的拿回双木镇,半年也卖不出一两个,只要发现别人家有便宜货他们便都去了那儿,然后还到处讲他家东西卖的贵。
老林正懊恼着老马媳妇的大手指头,忽然两个小女孩已经来到了柜台前,她们东看西看看了好一会儿也没吱声,最后确定屋里只有老马一个人的时候,其中一个才声音有些小地说,有卫生巾么?老马说卫生巾啊,有!然后转身拿来一包安你乐,一个小女孩接过来然后小声跟另一个女孩说什么,那个女孩说,没用过,不知道啊。
老林看她们犹犹豫豫,然后随口说,就买这个吧,安你乐,这个牌子,好用。
两个女孩听了瞬间脸红到了耳根子,赶紧付了钱离开了。出了门,便听见那两个丫头哈哈大笑的声音,老林这才回过了神,原来是在笑他。土埋半截的人竟然被两个丫头片子给嘲笑了。
老林拿起勺子继续敲打他的茶叶蛋,这时门开了,是镇上中学的隋老师。
隋老师一进门便摘了眼镜用衣角擦了擦上面的雾然后又戴了回去。老林问他买啥,他说买洗衣粉。老林拿了袋黑猫洗衣粉,隋老师说,有白猫么?老林说,白猫黑猫,能洗净衣服就是好猫,没有白猫,只有黑猫。
隋老师说,那我再看看。
老林说,整个双木镇都是黑猫和黄猫,就是没有白猫。
隋老师说,电视上都是白猫,怎么到了我们双木镇就是黑猫和黄猫了呢?
老林说,白猫贵,都用来打广告了,黑猫黄猫和它的成分都一样,便宜又管用。
隋老师最后还是买了一包黑猫衣服粉回去了,老林看着他出门,摇摇头,整个双木镇,就这些老师买东西最矫情。
隋老师出了门,对着这袋黑猫洗衣粉摇了摇头,前段去另一家买洗衣粉,他要碧浪,店家给的是必浪。
以前,他都是买白猫和碧浪的,只是那时,都是他媳妇在用。
那时,都是他媳妇给他洗衣服。
隋老师是这个秋天来到双木镇的,他从另一个县的县城调过来,这也给了这条三里长的双木镇的人留下了无数个问号和无限的遐想。为啥好好地县城不待,偏要跑到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来?
隋老师是整个双木镇的未解之谜,不过到了冬天的时候,大家都已经忘记了再去探索这个谜了。
隋老师除了上课和采购一些必要的生活用品之外,他基本都是呆在学校的宿舍里的,没有碧浪和白猫的日子,至少还有必浪,还有黑猫和黄猫,这样的生活,或许已经足够了。
老林的勺子继续在他的茶叶蛋上翻滚着,那些被敲碎的茶叶蛋很快被老抽上上了浓浓的酱红色。那些八角桂皮的味道逐渐渗透了进了整个鸡蛋的内部,每一个都逃不掉。
老林曾托人打听过这个隋老师,只是回来的信息实在少之又少。隋老师三十岁,说是一年前离的婚,无孩。至于为啥离的婚,为啥结婚没孩子,谁都不知个究竟。
老林家的二女儿眼瞅着就三十了,在双木镇是数得着的大龄女青年。这些年老林没少给她张罗,高不成低不就,张罗来张罗去就到了三十岁的光景。老林觉得,如果他的二女儿能跟了隋老师还是不错的选择,可回来的人说隋老师没搭这个茬,可能是刚离婚,还没缓过来。等等再说吧。
后来,有人说隋老师在县里包养了小姐,有人在县里见过他们一起去吃饭,在一个拉面馆里。
那女的是宾馆里的小姐,说得有名有姓。
那天老林一边听着别人对隋老师的议论,一边用勺子使劲的敲打着一只茶叶蛋,蛋壳不知不觉被敲得稀碎。
那一天,隋老师又来老林这里,他说来瓶陈醋。
老林拿着醋好一会儿才递给他,隋老师转身,老林问,隋老师,听说,你有对象了?
隋老师怔了一下,然后推开了门,径直走了出去。
或许,这样,也好吧!
隋老师自言自语。
隋老师记得那天去县里开会,睡着了却被房间的电话给吵醒,响了三声,他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接了。
他说喂,那边有几秒钟的停顿,是一个女孩子的声音,需要服务么?
隋老师说,噢,不需要。
那边说,为什么不需要?
隋老师说,因为,我是人民教师。
人民教师就不需要服务么?人民教师就没有生理需求?
隋老师忽然有些愤怒,他说,看来你的老师没把你教育好!
那女孩说,我的老师?其实上学时我也是个好学生,年级从来都是第一名的……
隋老师忽然有了兴趣,那你为什么不继续读书,考大学呢?
因为……
你想听我的故事么?
想。
那你也有故事么?
我?……有。
可以说给我听么?
嗯,……,好吧!
那我来你房吧?
这……
我们只是说说彼此的故事!
那好!
敲门声响了,进来一个二十六七岁的女孩,浓艳的妆容下掩盖着一张清秀而疲惫的脸。
她脱掉了外衣,紧身的衣服领口有些低,里面的沟壑起起伏伏,若隐若现。
她站在那里,他指指另一张床的床沿,然后她在他的对面坐了下来。
她说,我叫燕子。
他说我叫,隋响。
她看了看他那张瘦削的脸,眼镜后面有一双深邃的眼。
他坐直了,然后说,你说吧,我听。
燕子理了理额前的头发,她说,我的故事,要从我妈妈讲起。
她是个命苦的女人。
说到这儿,她抬起眼,当然,我的命也没比她好到哪里。她耸耸肩,苦笑道。
当年有个算命的说,我妈这辈子要喝八家井里的水。
就是要走八家人,嫁八次的意思。
她解释道。
她真的嫁了八次?隋老师问。
八次倒没有。
她的第一个男人,就是我的生父,对她还算好,可是奇懒无比,家里外头的活都是我妈做,家里穷得叮当响。
那年,家里发大水,水特别大,进了屋,要到炕沿上了。那个男人看水来了,便跳窗户跑了,我妈生完我三天,躺在炕上动不得,最后她抱着我爬出屋子,捡了条命。
我妈的第二个男人,人倒是勤快,可脾气特别暴,三天两头打我妈,往死里打的那种。我妈从他手里跑了出来,我妈说,只要对我们娘两个好,就算嫁个傻子都行。
第三个男人真的是个傻子。
连睡觉都不知道的那种傻子。
她说睡觉的时候,抬起头看了看他,他点点头,明白。
和那个傻子过了半年,最后傻子的父母劝我妈,还年轻,走吧。
我妈于是带着我到了后来继父的家。继父人很能干,当年成分不好一直没娶上媳妇。
在继父家的日子,每一天都不好过。记得每次吃饭的时候,前两次夹菜还好,第三次伸筷子的时候,继父的眼睛就瞪了起来,于是我便抱着个碗躲到一边,扒拉一碗白米饭就退了桌。
从小学到初中,我的成绩一直都是年级第一名,班主任曾对我说,如果没意外,我考高中肯定没问题。
什么是意外,继父就是意外。
初三的时候,学校收二十块的资料费,继父在桌子上,用筷子敲着碗,对我说,米饭都供不起你了,上学是不可能的了。
我流着泪吃完那碗饭,我妈也哭了。
我妈对我说,燕儿,咱别念书了,这就是命。
于是我退学了。
班主任去了我家好几趟,最后继父跟老师说,考上了也没钱,你们能替我供她啊?
学校去不了了,但我依然在家里看书,我不和他说话,只是白天晚上都在看我的书。
之后的一个晚上,继父忽然去了我的房间,他掀开了我的被子。我忽然醒来,大声惊叫。
我妈发疯似的跑过来,她抱住继父的腿,哭喊着。我也跪在地上,很久,然后继父出了我的屋……
那之后没多久,继父便把我嫁人了,是村头的一个男的,要了一万块彩礼。
那时的一万块,在我们村算是特别多的了,那个男人快三十了没娶上媳妇,然后便把我买了回去。
那时,我十六岁。
她说买的时候,有点哽咽。她仰起头,停了一会儿。
那个男人很矮,一米六的个子,他喜欢赌博,家里被他输得个精光。
每次他输完钱他都会回来打我,三天两头,身上没一块好肉。
后来我怀孕了,我以为他能对我好点了,
可他,打得更变本加厉。五个多月的时候,他还往死里打我,那次怀孕,就那样没了。
他疑心特别重,要是看见哪个男的和我说句话他都会回来打我,夏天不许我穿裙子,冬天会在回家的时候查雪地上的脚印……
他很变态。
就这样我跟了他三年,这一千多个日子真不知道我是怎么熬过来的。
后来,我从家里跑了出来,就算出来要饭,也比被他打死强。
后来你有回去过么?隋老师问。
没有。听说他去继父家闹了几次,后来也就作罢了。
那个家我是不会再回去了。
她长舒了一口气,然后直挺挺地倒在了床上。她看着天花板,然后说,你的呢?
我的?
好吧,我把我的故事说给你听。
只说给你听。
好的。
我的故事要从一年前说起。
那是深冬的一天下午,我正在上课,同事突然敲门说有我的电话,很急的样子。
电话是我媳妇单位打来的,那一天,她没去上班。
我记得前一晚她跟我说要她回县郊的娘家去看父母的。出门前,她搂着我的脖子腻了好一会儿,我们吻了个别,我看着她开心地走了。
我赶紧打电话给她的家人,那时我才知道,前一天她的父母去了他市里的哥哥那里。那晚,县郊的那个家里根本没有人。
我顾不得请假,赶紧去了县郊。
她父母的房子前挤满了人。当我出现在人群中的时候,大家都突然露出无比惊讶的眼神,然后小声的说些什么,满脸同情。
我冲进屋里,房间里依然残留着一股很浓的煤烟味儿。两个年轻的警察在一旁摆弄着相机,炕上直挺挺地竖着两个人,我知道,床单下的他们一定赤身裸体,一丝不挂。我的脑海里忽然全是他们纠缠在一起的画面,那一刻,有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
我想马上离开,可我还是忍不住掀开了床单,我要看看门外的那些看客们都以为躺着的应该是我的这个男人,到底是谁,他究竟长得什么样子,她到底看上了他哪里?
然后,我便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那个房子。
那个男人是谁?
他是她的同事。更讽刺的是,竟然是他介绍我们认识的。
我以为的第三者,最后竟是了我自己!
我才是他们之间的第三者!她从来就没爱过我!
那……,她,漂亮么?
漂亮。很漂亮的那种。
那时你一定很难过吧?
难过?不,应该是崩溃才对!
我的老婆死了,而我,竟然是天下最大的笑柄。
这件事还上了市里的报纸,我们那里的人没有不知道的,他们把这起偷情加一氧化碳中毒加死亡的综合事件叫做“白条事件”。而我是事件里的男二号!
隋老师说起“白条事件”的时候,表情忽然痛苦起来,他脸上的肌肉不自觉地抽动,它们忽然不听了使唤,他的表情看起来更加痛苦。
他的手在衣服上来来回回摸了好几遍,最后终于摸到了一盒烟,然后抽了起来。
他吐着烟圈,然后用力把它们吹散。
他说,我曾以为,我是天下最幸福的人,最幸运的人。
可就是那一天我才知道,我他妈的就是天下最大的笑话。
他狠狠地抽了一口烟,然后忽然跳到了对面的床上……
那个夜晚,很黑,也很长……
后来,便有人在县城里看到了他俩一起出出入入。
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这个问题连隋老师自己都不知道。
春天过去的时候,老林家的二女儿出嫁了,女婿是邻镇的,没啥固定的营生。
娘家陪嫁了电视和冰箱,可镇上的人都觉得陪送的太少,老林这些年家底厚着呢,给个三万五万绝对不多。
邻镇镇中心那块儿地皮两年前被老林买来然后起了三层楼,后来租给了人家开饭店旅店,一年光租金就有不少。
双木镇上老林自己开了商店不说,镇政府旁他开了个饭店,他儿子打理。
老林的那个儿子已经结婚,就这么一个二女儿给她看店打理生意十好几年,帮他赚了不少钱,可出嫁时这娘家的陪嫁确实不多。
不过镇上的人也都心知肚明,老林和现在的老婆毕竟是半路夫妻,后妈对孩子再好,钱财上也就那么回事,舍不得。
老林家二女儿出嫁后,邻镇的那个三层楼忽然过户给了老林婆的儿子,是的,老林婆嫁给老林的时候带来了一个儿子。老林也算厚道,几年后给那儿子娶了媳妇分开另过,虽然他管他叫叔,可老林待他也像亲儿子一样。
只是这一大半家业自己闺女都没捞着咋说给继子就给了继子呢?
那段时间,大家都发现老林忽然就像了一只霜打的茄子一样,蔫了起来。没事儿就拿个勺子怼着锅里的茶叶蛋,来人买货喊上半天他也回不过神儿。
老林的那个继儿媳有时会扭着个身子来店里晃晃,她有时会从老林手里拿过铁勺子,然后细声细语地说,叔,茶叶蛋都快被你怼烂啦。然后咯咯笑起来。
那天,她又来店里看她婆婆,她给婆婆买了件大红的羊毛衫。
她说,妈,你看这个羊毛衫,可贵了呢!
她拿起来便往婆婆身上比划,她婆婆一边推一边斜着眼瞧她,都是我的钱,我可没花着你的!
媳妇哼了一声,扭着身子出去了。
老林继续怼着他的茶叶蛋,不吭声。
老林知道自己被算计了,可这怨不得别人,谁叫自己那晚昏了头。
那天老林婆的儿子请老林婆两口子去他们那里吃饭,老林婆说,老头子你先去,我忙完马上过去。
老林头先过去了,那两口子备好了酒,然后老林上桌就喝了起来。酒正喝得起劲的时候,老林婆的儿子忽然说有点急事要出去一下,让媳妇先陪叔喝着。
后面的事情有些断片儿了,老林自己也不记得那儿媳妇怎么就坐到自己怀里,自己的手怎么就放在了她的胸脯子上的……
那儿子刚好在那个时间回来撞了个正着,儿子大吼大叫要去厨房拿刀拿斧头剁了他,媳妇又哭又闹又要上吊,说没脸见人了以后咋活啊……老林婆子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了,又哭又嚎,对老林又是捶又是打……
就这样,那天晚上老林的那个三层楼就许给了老林婆的儿子,说等到二女儿出嫁后,那个三层楼就过户给他,当晚是签了字又画了押的。
一切办完,这个家庭又风平浪静,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似的,该说的说,该笑的笑。
老铁锅里的那些茶叶蛋依然散发着诱人的八角和桂皮的香味,满屋子,都是一种温暖的味道。
那些白白嫩嫩的鸡蛋在老林的铁勺子下,终于被壳外的汤汁逐渐渗透成了浓重的酱红色。
一个都跑不掉!
老林拿着勺子一边怼着鸡蛋,一边狠狠的,自言自语道。
一个都跑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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