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洞

公交车停了，上来了一个男人。他很普通，和公交车上看向窗外灰蒙蒙的空气的乘客没什么两样，但我就是莫名地想多看他两眼。为什么？我也说不清，也许只是盯着灰色的外头久了，眼睛有些累，他又恰好穿着一件绿色的衣服。这让我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似乎有人说绿色植物有益视力，他说要看窗外的绿树，但窗外似乎很久没有绿树了。

他的绿衣服虽然不鲜艳，但在黑压压的公交车内，还是让我眼睛感到刺痛。他忽然抬头——事实上应该是慢慢地抬头，而且因为低头太久了脊椎有些紧张，抬头的时候发出了一点声响，这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敢打赌这辆车上没有一个人脊椎是完好的。但那声响就好像专门提醒我这个偷窥者一样，把我吓了一跳，我以为他发现我了，赶忙把眼神挪到灰色的窗外。窗外什么也看不见，妈妈的话又钻进我的脑子，这让我越发想念那人绿色的衣服。我自以为隐秘地用余光看他，虽然我只想看看他衣服的绿色，但我却忍不住看向他的脸。他抬起头扫视了公交车上的人，但很奇怪的是，他没有和我对视。我知道你要说没有对视很正常，我不过是用余光看他，他怎么注意得到呢？但在车上所有人当中，不就只有我一个人头稍微往中间歪了一点吗？我觉得他应该能够和我对视，至少眼神应当有所接触。但没有，他就像是刻意忽略了我这个座位一样，我又有些紧张，他难道发现我了吗？心脏跳的有些快。我猛地看向他，破罐子破摔就让他看到我又如何！但他却在我不注意的时候开始盯着窗外，就像我旁边的大叔，还有车上别的那些人一样，这让我有点失望，失望什么呢？也许是发现他和别人一样，眼神都迷失在茫茫的灰色窗外，虽然他穿着和大家与众不同的绿色的衣服，但他还是留恋灰色。也许他是个底层员工，买不起灰色衣服只好买绿色的衣服，或者是因为他是个色盲，被黑心商家欺骗了。喜欢灰色没什么不对，应该说是非常正确，毕竟我们从小就被灌输灰色是美丽，高贵，健康，热情等一切美好因素的混合，哦不，应该没那么早开始灌输，因为我刚才还突然想起有人告诉我绿色有益视力。这样的记忆是从哪里来的呢？这样的记忆又到哪里去了呢？灰色，灰色，什么都是灰色，明明不喜欢绿色，为什么要穿这样的衣服勾起我的回忆？！明明那些回忆都已经融到灰色里去了！

我恶狠狠地盯着他，他的侧脸朝着我，一动不动。我突然发觉他有些，怎么说呢，伤心？对！就是伤心！我不知道我是怎么看出来的，他的眉毛，眼睛，鼻子，都和普通人一样，唯一不同的就是那件绿衣服，还有他的伤心。我是怎么看出来的我并不知道，也许你说得对，伤心只是那件衣服制造的假象。除了灰色之外的颜色只会带来晕眩和幻觉——我们都知道这句话，这是印在这个城市每个角落的话，他的头顶就有这么一句。但我并不想承认这是幻象，他就是，我感受到了，不同于周围人的气息。

真稀奇呀，他为什么要伤心呢？我看到他的绿衣服，他应该是外邦人，因为只有外邦人才会穿灰色之外的颜色，他们又穷又原始，不知道灰色的意义——历史书上这样说的，我背的很熟练。也许是被我们国家震撼而为自己国家感到伤心吧！我想起他上车时咳嗽了一下，也许他是感冒了吧？那还真是伤心的事，毕竟在我们国家没有人会感冒，或者说没有人会生病，所有人都是自然死亡，在灰色中高贵地自然地死亡，只有在肮脏的外邦才有生病的人。他还带着口罩，上面印着pm2.5，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个标识，应该是外邦某个小企业，或者说是某种信仰也说不定，外邦嘛，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他又一次转头看向车内，这次他看向了我，我突然有点紧张，因为我看到他眼睛有点湿润，我们国家从没有过伤心的人，灰色告诉我们要冷静而控制情绪波动，我真不懂要如何面对这样一个拥有伤心情绪的人！我赶紧把视线往上拉，看到他灰色头发后面的关于灰色的标语，对，就是前面说的那条除了灰色之外的颜色只会带来晕眩和幻觉。——等等，灰色，他的头发怎么会是灰色？！太奇怪了，这真是太奇怪了！我们国家没有一个人的头发是灰色的，就算是最高贵的总统也是黑色头发！他怎么能是灰色的呢？他的灰色看起来那么自然，不像是染色剂染上的颜色。我忽然又想起曾经有一个人的头发也是灰色的，我已经不记得他是谁了，但他应该很老——不要怀疑我用的这个历史书里才用的词汇，我明白这个字是什么意思。噢不，这段记忆的真伪我甚至无法辨别！但是，灰色不会制造假象，突然闯入我脑海的这个人应该是真实存在过的，但他怎么会……怎么会活到那么老？！眼前的这个男人怎么会活到这么老？！他明明是个外邦人！外邦人怎么会拥有我们国家才能有的灰色！这不可能，不可能！

我难以置信地盯着他的头发，他绿色的衣服好像就是为了衬托他的灰色头发一样，果然是制造幻觉的可恶的绿色！他不可能拥有灰色！可恶！可恶！我恶狠狠地盯着他，我能感觉到他的视线锁定在我身上。哈！感受到我的怒气了吗？廉价的低贱的外邦人，还不把你的头发剃了，衣服脱了！我看向周围，果然大家都和我一样盯着他，恶狠狠地，就像是那个故事，啊……是什么故事呢？大灰狼和……小红帽？可恶！这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记忆？我的记忆里怎么会有这样肮脏的颜色？除了灰色之外的颜色？！我盯着他看的眼神有些恍惚，恍惚间看到他摘掉了他的口罩——那个印有pm2.5的口罩，和上车时一样咳嗽了一下，微微抬起头，脊椎发出响声。然后嘴唇动了动，轻声说了一句什么话，然后车上牙齿摩擦的声音突然间全消失了，我正想看看发生了什么，然后发现自己突然动不了了，只剩下突然间如奔流的长河一样涌入脑内的那些我以为已经被扔在灰色大雾中的记忆。

除了灰色之外的颜色只会带来晕眩和幻觉，我想起了这句话。我看到的都是幻觉吗？那些绿色的树，红色的花朵，金色的太阳…可恶，我居然要迷恋上虚幻的记忆了！快想想灰色！冷静！可恶！避免情绪波动！都是那个男人，都是他，打死他，快，我们一起打死他！我看到周围的人起身，然后车厢里唯一的一抹绿色倒了下去，绿色被扔出窗外，湮没在朦胧的灰色里，他灰色的头发散落一地，零星的发丝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我面无表情地看向窗外的灰色，一切都结束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想再看一眼那个男人。转头看见围着那个男人的人群没有散去，而是直挺挺地站着，喉咙间发出咯咯的摩擦声。然后，然后我看见了让我崩溃的一幕，从我看不见的人群深处，缓缓地，到我旁边的大叔脚下，蜿蜒地，一股红色的，慢慢地，红色的，也许被历史书称之为血液的东西，轻轻地，浸湿了我灰色布鞋的鞋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