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那一对在殊死缠斗的飞禽外,有数只庞然大物躲过了蛊雕的拦截,朝着柜山猛扑而来。巨大的羽翼掀起了一阵又一阵的大风,差点将邯羽从烽火台上掀翻下去。堪堪稳住自己的身形,他将后背贴在了石墙拐角上,凭着猎户的直觉拉弓搭箭当空便是一击。
头顶随即传来了一声凄厉鸣叫,伴着几滴的红雨。身旁抱着石墙的小兵惊呼了一声,然而邯羽却依旧咬着牙不声不响。这一箭虽然中了,但并没有射中要害,他并不觉得有什么好惊叹的。
方才掠过他头顶的黑影是一只穷奇,是北枭的兵。此时那只穷奇已经折了回来,直冲向了烽火台。它的腿肚子上还挂着羽箭,利爪却已经对准了邯羽。
年轻的屠夫无所畏惧,瞄准了他的要害三箭齐发。长箭划破尚未断黑的天色,箭尾的白羽如同星辰一般直冲云霄。
这一次他依旧射中了,虽然有些偏移,但其中的一支中了靶心。虽然穷奇皮糙肉厚,但那一箭委实不巧,正中了软肋。
猛兽的叫喊声响彻天际,也引去了上原的注意。
那头穷奇在空中挣扎着,它的平衡已经出现了问题,在半空之上飞得摇摇晃晃。穷奇呲着獠牙,一张血盆大口努力喘息着。但它仍旧朝着烽火台在俯冲,一双如鹰般的利爪张开,直奔着邯羽而来。
这个距离已经不适合放箭了。邯羽当机立断,拔出大刀迎战。
值守烽火台的小兵只随身带了把短刀,此时亦是拔了出来。在这方寸土之上,他们孤立无援,摆在眼前的就只有两条路,要么拼命,要么等死。
穷奇体型巨大,体格强健,一双利爪比雄鹰还要大得多!邯羽横刀格挡,可那受了重伤的穷奇却铁了心要鱼死网破,使出了浑身的劲儿把他往地上压去。它的爪子被利刃割破,深入皮肉,血溅了少年郎一身。
“你他娘的还等什么!”邯羽咬着牙关冲着小兵吼道,“捅它!给老子捅了这牲口!”
他看似单薄的双臂沉受着重压,牙关直打颤,往昔一张白净的小脸早已憋得绯红。然而他没能等来这牲口的哀嚎,亦没能盼来解脱。从他看不见的地方传来了那小兵的惨叫,伴着空灵的坠落感荡在山谷中。
即便是身受重伤,那头穷奇还是仅凭着一双巨翼便轻而易举地将身后的偷袭者直接扇下了烽火台。獠牙间渗出的血水伴着阵阵腥臭滴在了邯羽的脸上,穷奇目露凶光,宣泄着满腔的怒火。
邯羽心中一沉,觉得自己要交代在这里了。但他并不害怕亦不后悔。这烽火台好歹也算是战场的一部分,死在战场总比死在魔都城那肮脏的小巷子里要体面得多!
然而即便是这么个糟心的遗愿,穷奇也没有让他如愿。
这头受伤的巨兽突然松了爪上的力道,抓着他飞向高空。它越飞越高,好似要飞上云霄往九天祥云漫天的神界而去。
邯羽猜它是想要让自己粉身碎骨。他不过是个才成年不久的小魔,根本无力反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底下的烽火台变得越来越渺小。
少年郎不禁开始回首这短暂的一生。他生于基山,幼年丧母丧父,全靠着自己摸爬滚打。到了魔都城莫名摊上了个仇家,受尽欺辱。他孤注一掷远走柜山,好不容易遇到了上原有了些盼头,没想到这就要到头了。
这一生于他而言便是个彻头彻尾大写的悲苦。他孑然一身,了无牵挂,是以此刻对于生死也看得很开。
邯羽只心慌了那么一瞬,便坦然地抬头往太白高挂的那个方向望去。不知为何,他还想再看一眼上原,哪怕只有一个模糊的红色背影。他觉得大约是因为这个背影在虚无的梦境里陪伴了自己一生,所以才对他产生了一种特别的依恋。
然而,那里什么都没有,没有太白,没有缠斗,没有颙,更没有火凤凰。
心中生出了些许遗憾,他却也欣然地接受了这样的结局。
若这世间真有轮回,邯羽想要在奈何桥旁等一等上原。因为来生他还想再遇见他,早些地遇见他,兴许就不会有那么多遗憾了。
天旋地转,他闭上了双眼,长发被扯向了空中,身子任由北风猛打,衣袍被扯得凌乱不堪。他就像是空中落下的雨珠一般,没有任何挣扎,平静地等待着自己的结局。
一声刺耳的凤鸣冲破了初晨的薄雾,火凤凰如陨星一般冲了过来。金灿灿的羽翼被霞云染红了,铺天盖地地挡住了邯羽蓦然睁开的双眼。那一刻,他感觉自己被什么东西抓了一把,却又在一瞬间便再次陷入了坠落的失重感里。
纵观整个战场,火凤凰就只有那么一只。邯羽猜刚刚的那一下是上原,但他可能用的是右手,是以才在抓住的一瞬间便就脱了力。
两军焦灼之际,他家主帅居然还策着火凤凰赶来救自己这么个小兵。邯羽得到了满满慰藉,遂也就更加坚定了自己要在奈何桥旁等他的决心。但他同时也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自己可能得先在奈何桥旁同那小娘先打上一架,如果她也没走的话!
天地间嘈杂一片,风声、嘶吼声还有飞禽的咆哮声掺杂在一起,邯羽开始辨不明了,遂也就明白自己很快就要砸成一块稀碎的豆腐脑了。他觉得那可能会挺疼,也不怎么好看。
然而预想中的疼痛也没有到来,他又被人抓了那么一下,随后便落到了一片毛茸茸里。头顶继而传来了一声凉薄。
“你还真是一如既往得不惜命!”
蓦然启眼,天边已是一片亮堂,还陪衬着一张挺熟悉的冷漠脸。
邯羽差点儿喜极而泣,“烨帅,你可算来了!你怎么才来!”
“遇到点儿意外。”
说话间,底下传来了一声巨响。邯羽从一堆鸟毛里探头一看,乐了。
可不就是那头杀千刀的穷奇砸成了堆稀碎的豆腐脑嘛!
这可太解气了!
邯羽劫后余生,忍不住拍了身下的广无一巴掌,朝底下啐了一口血沫。
“等会儿我先将你放下去,你身边没有利器,自己找个地方藏好,别叫你家原帅分心!”
邯羽一抬头,本想应一句,却被迎面的大风和自己的一头乱发糊了一脸。
玄烨没有同他多废话,将他放回到烽火台上便投入了战斗。从祷过山赶来的援兵从柜山谷口涌出,加入了战局。在兄弟兵的协助下,南沙军终于渐渐止住了颓势,开始一点一点地将敌人往外推。
鸟身龙首神发出了低沉的龙吟,如山呼海啸,如雷鸣滚滚,仿佛一股无形的声浪席卷过了谷外宽广的平原。
这百多年间,翼族最忌惮的便是玄烨,尤其是与他交手过数次的东枭。他的到来犹如一道霹雳,惊得敌人不禁瑟缩。
众所周知,祷过山的南丘军是一支补给兵,并不善战。然而此时,伤了一臂无法上天作战的东枭头鸟翱极极怀疑自己是不是眼睛出了什么问题,因为眼前的南丘军训练有素,竟丝毫不比南沙军弱!他们分为了两支,一支出谷协助沙家军,而另外一支则留在了谷内驱赶斩杀那些已经入侵的敌人。
同为飞禽,翱极极忌惮广无,但他更畏惧广无背上的玄烨。眼下他一臂受伤未愈,本就不是他们的对手。眼见着形势突变,他当下便起了收兵之心。
北枭尚未指派新的头鸟,此役由鹤利安麾下副将鹤鸿鸣领兵。
西枭从未涉足柜山战事,对玄烨也不过是有所耳闻。头鸟习萧萧便是那只同上原纠缠在一起的颙。颙体型不大,胜在灵巧。他打上原用的是对付妖族的那一套,只一味地猛攻,力求拖垮对方。但上原不是妖,祈安亦不是妖,他们并不似那些化形小妖般不善持久战。双方周旋了大半宿,上原非但没有显疲态,反而屡次抓住了习萧萧的破绽,攻得他猝不及防。若不是鹤鸿鸣从中作梗屡次偷袭,南沙军的防线也不至于一退再退。
随着天色变亮,柜山谷外这一片平原的战局也愈加明朗了起来。邯羽趴在烽火台上遥望,看着南沙军与南丘军间娴熟的配合不禁惊叹。惊叹之余,他亦觉得热血沸腾,少年郎该有的血气方刚被充分地调动了起来,让他几乎忘了自己方才死里逃生。
黎明时分涌入柜山谷口的零星敌人被南丘军给赶了出来。山谷之外,地上跑的、天上飞的,皆都无法再靠近那英水彼岸的南沙军营地。
眼见着大好局势再一次被玄烨给打破了,翱极极一腔的怒火无处宣泄,只得拿身旁的小兵泄愤。再看天上的焦灼,习萧萧也已经显了颓势。而鹤鸿鸣见势不妙索性就不见了。
“娘的!”他气得跺脚,“西枭那废物竟还打不过个独臂的!”
就在此时,北面传来微震。翱极极遥望着柜山山脊心道不妙。
“魔族都城大军来了!”他当机立断,“撤回赤水,改日再战!”
然而,北枭和西枭并不听从他的命令。
东枭撤得迅速,这让北枭与西枭陷入了困境。习萧萧边守边退,上原恐他此举意欲诱敌深入,在追逐了片刻后便就调转了方向。
南沙军彻底掌控了战局,敌人仓皇逃窜,这柜山地界处的平原也渐渐恢复了平静。
祈安带着上原往烽火台的方向去。方才他没能捞住邯羽,却见玄烨赶来将人救下放在了烽火台上。上原本是抱着赴死之心上战场,没想到打到一半竟会有援兵。他劫后余生,当下什么都没能细想,调头就赶着去烽火台接那不自量力的傻小子。
凤凰舒展着华丽的羽翼在空中滑翔,如烈焰一般扑向了那处。邯羽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上原是冲着自己来的,他当下便松了警惕雀跃了起来。
“原帅!”他兴奋地朝那长尾巴大鸟挥舞着双臂,“大捷!大捷啊!”
火凤凰上的人突然站了起来,“邯羽!”
他们隔得太远了,距离模糊了上原眼中的恐惧,也模糊了他语气里的惊惶。少年郎还以为对方只是在同自己打招呼,根本没有察觉到身后正有一个不大不小的黑影正在急速靠近。
“我……”
他想告诉上原,自己跑着来了烽火台。
他还想告诉上原,自己射中了一只穷奇。
他亦想告诉上原,自己留在这里是为了做第一个迎接他凯旋的人。
然而,光阴却仿佛定格在了这一刻。
这一刻,他梦中的那个背影终于缓缓转过了身,背着东升的骄阳,在一片火烧一般的赤红中笑着向他伸出了手,温柔地唤着,“三娘,来……”
邯羽眨了眨眼,鬼使神差般地朝着那个方向递出了自己的手。他觉得那人明明就立在不远处,可奇怪的是自己走了好久都走不到他的身边。脑海中涌入了一些画面,他看不真切,只觉得自己像是灵魂出窍一般,无法自控。
火凤凰上跃下了一个人,他踩上烽火台边缘的那一瞬,受伤未愈的右臂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迎面将那个即将从烽火台上坠落的人给拽了住。他一个旋身,带着人往烽火台上跌去,左手握着的忘川却当空一挥,利落地将那只偷袭的钦原削成了两截。钦原尾部的螫针还扎在邯羽的背上,身体却已是从烽火台上径直坠了下去。
邯羽砸在了上原的身上,砸得他家原帅闷哼了一声。他浑浑噩噩,一时失神。
“邯羽!”上原抱着他坐了起来,用力地晃着他,“清醒!醒过来!能认出我来吗?”
钦原的螫针已经将剧毒注入了邯羽的体内,令他陷入幻觉,神识混乱。他勉强辨别出了虚实,一把抓住了上原的左臂,下意识地想要远离背上的螫针。然而直到他把整个身子的重量都靠进了上原的怀中,那该死的夺命凶器却还是妥妥地插在他的背上。
“是……是个什么东西?”
“是一只钦原。”上原抱着他,“怎么样?还能撑得住吗?”
邯羽觉得冷,浑身都在颤抖,牙关直打颤,脑门上的虚汗不停地落。他贪恋着上原怀中的温度,嘴里却还改不了骂娘的陋习。
“这屁股长倒刺的畜生!”他喃喃道,“操……真他娘的疼!”
“你再坚持一会儿。”上原说着把人扛上了自己的背,“烨帅来了,再过几日就是月满,九丸应该会跟着他。”他带着人跃上了坐骑,“不要怕,九丸一定能救你!”
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上原的背脊宽厚温暖,和梦里是一样的。邯羽无力地挂在他的背上,他无法抵抗毒性的入侵,只得任由它摧残着自己的神志。更多的画面涌入,密密麻麻地铺展在了眼前。
他看见了柜山的天、柜山的林、柜山的雪、柜山的水。
他发现自己正坐在小木楼的露台上,望着营地入口的方向,一坐便是半日。烈日当空下,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那里。
他站起了身,倚着露台的围栏饶有兴致地冲着那个人扬声打着招呼,“哟,讨债的来啦!”
上原身形一僵,他偏过头试图去看那张脸,可邯羽低垂着头,仿佛已经失去了意识。
“你说什么?”上原颤抖着声音问他,“你……方才说什么,邯羽?”
少年郎的气息已是微弱,他积攒了好一会儿的气力,才又哑声沉闷地低吟了一声。
“讨债的……”
作者有话说:至此,现世部分暂时告一段落。下一更开始将给大家讲述这一对的前尘往事。
本周四停更一次。祝大家国庆节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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