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陶渊明
大象转四时,
功成者自去。
借问衰周来,
几人得其趣?
游目汉廷中,
二疏复此举。
高啸还旧居,
长揖储君傅;
饯送倾皇朝,
华轩盈道路。
离别情所悲,
馀荣何足顾;
事胜感行人,
贤哉岂常誉!
厌厌闾里欢,
所营非近务;
促席延故老,
挥觞道平素。
问金终寄心,
清言晓未悟;
放意乐馀年,
遑恤身後虑。
谁云其人亡,
久而道弥著。
(1)大象:指天,大自然。《老子》:“大象无形。”又:“执大象。”王弼注:“大象,天象
之母也。”转:运行。这两句是说,正如自然运行、四季更替一样,功成者亦自当迟去。
(2)借问:请问。衰周来:自东周末期以来。趣:旨趣,意旨,道理。
(3)游目:随意观览,这里是放眼、回顾的意思。复:再,恢复。此举:这种行为,指“功成者
自去”。
(4)高啸:犹高歌,形容自由自在,无拘无束。长揖(yī衣):旧时拱手高举,自上而下的相见
或道别的礼节。《汉书高帝纪上》:“郦生不拜,长揖。”诗中是指辞谢。储君傅:指太子大傅与
太子少傅的职位。储君:太子。
(5)饯(jiàn 荐)行:以酒食送行。倾:尽。华轩:华贵的轻车,指富贵者乘坐的车子。盈:满。
《汉书疏广传》:“公卿大夫故人邑子设祖道(指饯行),供张东都门外,送者车数百两,辞决而
去。”
(6)余荣:剩下的荣华。即指二疏所辞去的官职俸禄。
(7)胜:盛大,佳妙。贤哉岂常誉:《汉书疏广传》:“道路观者皆曰:‘贤哉二大夫!’或
叹息为之下位。”常:普通,一般。
(8)厌厌(yān 烟):安逸、安祥的样子。《诗经小雅湛露》:“厌厌夜饮。”毛传:“厌
厌,安也。”阎里:乡里。近务:眼前之事,指日常平凡的事情。
(9)促席:接席,座位靠近。表示亲近。延:邀请,
挥觞:举杯,指饮酒。道:叙说。平素:指往日的事情。
(10)问金终寄心:指疏广的子孙托人间疏广,给他们留下多少钱财以置办房舍田产。寄心:藏
在心中的想法,关心。清言:指疏广所说“贤而多财,则损其志;愚而多财,则益其过”等语,参见
《杂诗十二首》其六注(7)。晓未悟:晓谕不明白的人。
(11)放意:纵情。余年:剩下的岁月,指晚年。遑恤身后虑:哪有闲暇考虑死后的事。遑:闲
暇。恤:忧虑。《诗经椰风谷风》:“遑恤我后。”笺:“追,暇也。恤,忧也。”
(12)其人:指二疏。道:做人之道,指清操。弥:更加。著:显著,昭著,指广为人知。
译文
天地四时自运转,完成功业当归还。
请问东周未世后,几人能把其意传?
放眼汉代朝廷内,二疏举止可称赞。
欢快高歌返故乡,告别太子长辞官。
皇朝官吏皆出送,华贵轻车填路问。
悲叹之情为送别,荣华富贵岂足恋!
德操高尚感行人,贤哉之誉岂一般!
乡里安逸相聚欢,经营之事不简单。
邀来故老促席坐,饮酒共将往事谈。
儿女关心遗产事,疏广晓谕出清言。
纵情享乐度余年,死后之事不挂牵。
谁说二疏已亡去?日久其德更粲然。
此诗内容可分三个部分。第一部分为开头的六句,为作者对二疏实现“功成者自去”之目标的积极评价;第二部分是继之的八句,是作者根据史实描写二疏辞官回到乡里的场面;第三部分开头八句笔法一转,描写二疏归乡后所过的自由自在的日子,以及他们不屑于“近务”而每日邀请在一起饮宴的情景,接着告诫亲族不要过分关注钱财之事,最后以二疏所奉行的“道”经过时间的洗礼仍闪耀着光辉作结。
此诗在陶渊明的作品中不算很重要,但仍大有意味。诗的写法基本是敷衍史传,这本是咏史诗的老传统,自班固《咏史》以下,作品指不胜屈,陶渊明的高明之处在于“据事直书,而寄托之意自见”。当然,陶渊明也有自己的选择和重点,他固然关注二疏的功成身退,似有自喻之意,而重点并不在此,诗中尤其强调的是疏广“放意乐馀年”,不让子女当“啃老族”——这也曲折地表达了他本人的人生态度。
诗中写得最传神的是“促席延故老,挥觞道平素。问金终寄心,清言晓未悟”这四句。疏广之“问金”是为了“寄心”,不同于一般的查账,他的意思一时未被其族人理解,因此有必要“清言晓未悟”。“问金”,即指《汉书·疏广传》所载:“数问其家金馀尚有几所。”查询还剩下多少钱,是为了把它花光。此事最能表现疏广的风流旷达与深谋远虑。金钱在实际生活中大有作用,关键要看怎么弄钱、怎么花钱。疏广的那一大笔钱来自皇家的恩赐,来路是光明正大、完全合法的,不打算留给子女,则是怕他们因此而损志、益过——他为下一代考虑得很深远。陶渊明最重视的正是疏广拿来开导未觉悟者的那十六字“清言”。
陶渊明也是不忌讳谈钱的,据《宋书》本传载,陶渊明很明确地“谓亲朋曰:‘聊欲弦歌,以为三径之资,可乎?’执事者闻之,以为彭泽令”。归隐也得有一定的本钱。他在《归去来兮辞》的序里说过,到彭泽去当县令,就是想弄点“公田之利”来喝酒,说法比较风雅,而不讳言过日子要花钱。然而他同疏广一样,也不打算给子女留下多少钱——事实上他也没有什么钱,想通这样的道理就显得更为必要。
其实,在陶渊明之前,西晋诗人张协已先写过一首咏二疏的《咏史》诗:“昔在西京时,朝野多欢娱。蔼蔼东门外,群公祖二疏。朱轩曜京城,供帐临长衢。达人知止足,遗荣忽如无。抽簪解朝衣,散发归海隅。行人为陨涕,贤哉此丈夫!挥金乐当年,岁暮不留储。顾谓四座宾,多财为累愚。清风激万代,名与天壤俱。咄此蝉冕客,君绅宜见书。”张协也是根据《汉书·疏广传》加以敷衍,他也关注到“多财为累愚”这样的道理,内容与陶诗大同小异;但二者之间尚有细微的差别。一是张诗多有教训别人的气味,与陶渊明的读书得间、与古人共鸣有所不同;二是张诗大抵平均使用力量,完全按史传材料敷衍,看不出独特的心得和立言的重点。当然,张协是很优秀的诗人,其人被钟嵘的《诗品》列入上品,称为“旷代之高手”,他这首诗曾被收入萧统的《文选》,但其水平离陶渊明的《咏二疏》尚有一定的差距。
创作背景
这首诗具体创作时间大致有两说:一说作于南朝宋武帝永初二年(421年)之后不久,约在永初三年(422年),陶渊明五十八岁;一说约在东晋安帝义熙十年(414年),与《杂诗十二首》写作时间相近,陶渊明五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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