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老房子出租一年半,闲置半年,最近,我再见到它时,它混乱、颓唐、不堪,满是灰尘,散发种种难闻的气味,随处可见的老鼠屎。
作为她曾经的小主人,我戴着口罩入内,步步小心,生怕被脚底的杂物绊倒。
我不能怪罪租户,他只是跟大多数租户一样,对并非属于自己的房产,缺乏爱惜的能力。
我只怪自己,对它的忽视与疏离。
看到千疮百孔的它,就像看到自己所爱之人因意外留下疤痕的脸,你不会觉得它丑,不会嫌弃它,你只是心疼。
深深地,深深地,心疼。
也正是这份心疼,让你意识到,你在意它,爱它,比你所以为的还要多。
1.
时间回到2018年初,我们一家人搬离了老房子,陪伴我从1998年到2018年,从7岁到27岁,整整20年的老房子。
我记得搬家的那天,我爸挺不舍。
从他34岁到54岁,从正值壮年走到了不再年轻的中老年,他一定看到了曾经意气风发的自己,也看到了一路走来磕磕绊绊的小家庭。
我不知道他在搬家的前夜想了什么,是不是坐在那个坐了20年的书桌前沉默不语,是不是在那张日日睡着的床上辗转难眠。
我只听到,他复杂的思绪凝练成的那一句“真的要搬了,挺舍不得”。
而彼时的我只想着搬到新家能让生病的我妈更方便一点,几乎是以期待的心情,愉快地离开了。
但其实,即便是当时。
我却也理解着我爸的不舍,对我自己的“冷漠”感到诧异。
2.
我之所以选择了后来的租户,是因为他第一次来到老房子时“满眼的好”。
他说沙发好,真皮的,扎实;
他说木地板好,实木的,不变形。
他说,远离街边,安静,他喜欢。
我在把房门钥匙交给他的当天,特地去买了一盆“一帆风顺”,祝福他和我家老房子开启的新生活。
3.
变了,一切都变了。
我的老房子,它混乱、颓唐、不堪,满是灰尘,散发种种难闻的气味,随处可见的老鼠屎。
我戴着口罩从客厅到书房再到卧室,心中满是酸楚。
但好在,我回来了,我不会让你再受这样的苦。
它,我的老房子,像是我安安心心嫁出去的闺女,再见时,衣衫褴褛;也像是目送我远走高飞的父亲,再见时,饱经风霜。
但透过那混乱、颓唐与不堪,我依旧见到了它傲然于世的风骨,如同木心从漏雨积水的防空虚转移到监牢时的那段描述:
“关他的人想:‘这小子该是爬着出来了吧。'可他坐着,腰坚硬,裤子还有笔直的缝。”
我看到了,一言不发的坚忍与矢志不渝的守候。
4.
住进老房子时,我才7岁。
我从这里出发,幼稚懵懂,读完了小学。
我从这里出发,迷茫青涩,读完了中学。
我从这里出发,远走他乡,读完了大学。
我从这里出发,带着理想,走向了社会。
“陪你把沿路感想活出了答案,陪你把独自孤单变成了勇敢。”
陪我度过漫长岁月,我却将你忘却在身后。
你像是迟暮的老者,宽厚、良善。
你看着长大的小姑娘,却没办法送她出嫁;她生了孩子,也从未想起带回来给你看看。
但你仍旧包容着她,祝福着她,只因她是在你臂弯里长大的小女孩。
你看过她的笑语盈盈,也见过她的脆弱无助,你理解她的所有决定,见证她的一切追求,你喜欢她人前人后真实的样子,接纳她所有的好与不好。
所以,怎会舍得对她有一丝一毫的责怪?
5.
我和设计师朋友规划着你未来的样子。
我要恢复你旧有的布局;
我要留下斑驳的书柜;
那张被摧残至塌陷的沙发,我想留下。
先生一碰就掉的时钟的钟摆,好像让我听见了你嘶哑的嗓音。
你之所以是你,弥足珍贵的你,不是你单薄的躯壳,而是你丰满的血肉,血肉里,是我们一家二十年的回忆。
6.
在《一席》,古建保护者阮仪三讲了这么一个故事:
2005年,经他倡议保护的提篮桥历史保护区(犹太人避难地),来了100多个曾在这里居住的犹太人探亲,其中有一个老先生70几岁,到了保护区后,他跟家人说不要扶他,他要摸着那个墙,他说他小时候就到墙边玩,沿着那个墙,他能找到他的家,上三层楼走到他的房间去。
老先生在房间里持续地凝视,蹲下去,站起来,满脸泪水,他想起了他的小时候。
阮仪三说:“建筑物是我们留下来历史的重要记忆,正是它们留存了这些历史的记忆,才使我们有乡愁,没有乡,哪来的愁。”
7.
每次,跟我爸回老家,他都很爱走路,从奶奶家出发,走到镇上去。
一路上他就跟我指认他的小学、中学,告诉我这个房子是他哪个同学家,他在哪里打过架,哪个老师对他好,村里发生了什么事,爷爷怎么待他,他怎么追着蛇跑,奶奶怎么把他从水库里捞起来的……
一路走一路回忆,因为熟悉的风物就在眼前。
我的公公婆婆也是如此。
路过一座桥,就回想起自己小时候走过这座桥去上学;走在田间地头,就想起自己过去在山里挖出的各种天然食物。
“老爷爷是教书的,老奶奶是从外地过来的……”
这些事情,你在现在家里的餐桌上听不见,但回老家扫个墓,你就都知道了。
8.
生于农村的人,把一个村子定义为自己的故乡,是因为村子里热热络络的家长里短,就是自己的成长环境。
这故乡范围极大,通常有山有河有竹林有菜田有祠堂有房屋有二叔二婶子。
我们这些生于城市的人呢?
你说某个城市是我的故乡,我住在城北边对城南边就不怎么了解,我住在二栋就不常见一栋的人,即便是隔壁邻居,也就上学路上碰见了叫声阿姨好。
人和人之间,没有深刻的链接,就没有深厚的感情,更谈不上深切的记忆。
曾在书上看过这么一个描述,一个小区的楼房,尤其是现在这些规模大的小区,平铺开来,也有一个村庄的人口了,但再也没有那种,回家路上,路过一户人,扒拉在人家栅栏外,问吃过饭没的,感受。
屋里灯火可亲,屋外日暮斜阳,如纪录片《四个春天》的导演所言,“耽于柴米油盐中的烟火气,为滚烫的人情心下动容。 ”
9.
冯唐把“广渠门外垂杨柳”定义为自己的故乡。
我的故乡呢?
要以“深切的记忆”为标准,范围往大了说是“某某单位”,往小了说,即某单位某栋某户。
简言之,就是我家老房子。
这就好理解了,为什么昨天开着车回老房子的路上,我莫名地想要流泪。
10.
走进院子,小时候年轻的叔叔,老了。
门前的樟树,长到三层楼那么高了。
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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