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大明王朝的雪

十几年过去了，那场雪依然下在张岱的心头。

现在回想起来，那是一个多么寒冷的夜啊！大雪下了整整三天，杭州城里银装素裹，真是百年不遇的奇景！西湖应该更美了吧？到湖心亭去赏雪景，发幽情，那是怎样的快意人生！

于是，他出发了，带着舟子，棹着小船，身上裹着毳衣，手中拥着炉火，在漫天白色中，前往湖心亭，看雪。

平日里烟波浩渺、笙歌袅袅的西湖，一片寂静。没有沙鸥翔集，没有锦鳞游泳，似乎天地间都归于了沉寂。那景象，就是柳宗元笔下的“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吧？当年，张岱看到的也是如此冷寂肃杀的西湖吗？

忘了。

只记得，那年，他35岁，任性妄为，风流不羁。作为出身世家的富贵公子，他爱繁华，好精舍，好美食，好鲜衣，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寒冷的雪夜去湖心亭看一场雪，不过是日常诸般风雅之寻常事，那王猷之不是曾经雪夜访戴而成为美谈吗？他雪夜出游何尝又不是名士风度？

只是，当年只是寻常事，而今思之已惘然。那一年，是崇祯五年，如今，大明王朝已经灰飞烟灭了。他不再是富贵公子，不再能一掷千金，没有了风花雪月，没有了钟鼎玉食。因不愿在清朝为官，他披发入山，家财散尽，半生潦倒之中，不由得感叹：想余平生，繁华绮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

往事如梦，于是，他把繁华的记忆都写进了梦中：《陶庵梦忆》《西湖梦寻》。

寻梦？梦里的景象有多绚丽，如今的现实就有多惨淡；梦里的情景有多欢乐，如今的心境就有多悲伤。那场1632年的雪，就这样沉甸甸地压在了他的心头。那时，他看到了什么？远处是模模糊糊的一道长堤的痕迹，湖心亭只能看到一点轮廓，天地间一叶扁舟如草芥般在漂浮，而舟中的人更是微小如米粒——苏轼说“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他如今真正理解了这句话的含义：万物在宇宙间，何其渺小！在广阔的天地间，他不由地想像陈子昂一样“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即使隔着六七百年的时空，人的感情依旧可以产生共鸣。

还记得，当年兴致勃勃前往湖心亭后，发现亭中竟然已经坐着两个人，在酣然畅饮。那一刻，他竟然稍稍有点沮丧，本以为自己是特立独行的真名士，哪里想到会有人和自己有同样的雅趣？也算是巧遇知音吧，强饮三大杯，举杯畅叙。说了些什么？不记得了，如今只记得两个字“金陵”，是的，他们是金陵人啊！金陵，那是多么亲切的名字！那是他永远都回不去的故国。

独在异乡为异客。

梦里不知身是客。

中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当年的两个金陵人是“客此”，而今的张岱呢，是大明的遗民。他站在满清的腥风血雨之中，寻找着那个再也不会回来的朝代，回味着一段“当时只道是寻常”的旧时光。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当年所好的精舍、美婢、鲜衣、美食、骏马、华灯、烟火、梨园、鼓吹、古董、花鸟、茶、橘、书、诗，不过是一场又一场幻梦而已，美而易碎。

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

那场大明王朝的雪，不过是痴人说的又一个梦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