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日夜
他们会飞,而我只会跳。我一步能跳几丈远,每一步都跳出一道弧线,像一个巨型跳蚤。跳的再快,也不及飞的快。每一次回头,他们便离我又近了一些,以致我不敢再回头。我不明白,为什么我本来会飞的,一下子就不会飞了。而且,慢慢发觉,连跳也不如之前远了。开始能跳几丈远,慢慢只能跳两三丈,到现在只剩一丈有余了。再一回头,他们已然到了身后。我刚刚落地,双脚刚要发力跃出,顺势回头看,他们所有人都变成了侠客模样,一柄长剑从我后背穿过胸膛。说也奇怪,不是很痛,但很怕。心里只想着快点去医院,另一家医院,剑不能拔出来,不然就失血过多而亡了。这时,其他几人已经把我围住,他们变成了侠客模样,我已经分不清谁是谁了。有个大嗓门说:“把他头砍下来!”我吓了一大跳,说:“你神经病啊!头不能砍,头不能砍!砍了就死定了!”我肯定,他肯定是洗衣机变的。大嗓门很生气,嗓门又调高了两度:“我说要砍就是要砍!”说着搬起一块大石头朝我脑袋砸来。我急忙说:“不是砍脑袋嘛?怎么变成砸脑袋了?”还没说完,石头已经砸在我脑袋上,瞬间一片昏暗,心想:完了完了,脑袋没搬家,先成了豆腐花。接着有人抬起我的双脚拖动我的身体,每拖动一下,尾巴就痛一下。我很害怕,害怕尾巴断了,尾巴一断就要大出血,很快就会死掉的。果然,担心什么来什么。忽然听到“啪”的一声,屁股立马变得湿呼呼的,热热的,被鲜血浸透了。但我却不害怕了,反而放松了下来。也许,害怕到了极点,也就麻木了,不怕了。我想,原来,这就是死亡啊,不过如此。
我睁开眼,赶紧摸摸自己的尾巴,没有断,只是尾巴根有点痛,昨晚睡觉又压到了。没了睡意,就起床了,起床的第一件事不是穿衣服,而是藏好尾巴。先用医用胶布把尾巴固定在后腰上,要贴的很牢很牢,不能让别人看出后腰上多了条东西。尾巴根出用厚厚的纱布裹住,以免忽然受到外力弄断了尾巴,大出血。这样,尾巴就算藏好了。
刷牙的时候,我总在想,这管牙膏什么时候能用完。每次挤出一点牙膏,就好像做了什么很有意义的事情。总是想象着用完的那一天,该是多么有成就感的一天。越是牙膏快要用完的时候,这种想象越是强烈。而牙膏总是比我想象的要顽强,当我觉得三天内肯定会用完的时候,往往它又会坚持一个礼拜以上。每次都在以为不可能再挤出牙膏的时候,偏偏又挤出了一点。牙膏每多坚持一天,我的失望就每多一分。以至于,真到再也挤不出半点牙膏的那一天,那种期待已久的成就感反而变成了无感,甚至是失落感。很多小心愿就像挤完一管牙膏,拖得越久,实现的那一天越没有成就感。所以,有愿望还是要趁早实现。但还是要循序渐进,挤牙膏的目的还是刷牙,不是为了挤完它。实现心愿不是为了心愿本身,而是心愿背后所想要的东西。
刷完牙,洗完脸,我小心翼翼地平躺在沙发上(以免弄疼了尾巴),看着泛黄的天花板上吊着的灯。灯罩上落满了灰尘,但我不会去擦它。原因有三:一是,太高了,我够不着,踩在凳子上恐怕也不行,搬来桌子太麻烦,也有些危险;二是,这些灰尘并没有影响灯的亮度,至少我没有察觉到;三是,擦完了没多久,又会落满灰尘的,那就更没必要去擦了。我为自己有这样深层次的思想而感到暗暗高兴,将来说不定能解决什么未解哲学难题。想到这里,忽然觉得美好的一天开始了,换好鞋,背着包,坐电梯,去地下车库开车。坐电梯的时候,我总是把车钥匙捏在拇指与食指之间,并且要平举到腹部以上,这样别人才能看到,别人才能知道我是有车的。因为仅仅按个B1层的按钮不能证明我有车,B1层也停了很多电动车。况且,有时候B1层不是我按的,更不能证明我是去开车的。所以,只有把车钥匙平举到腹部以上,别人能够轻易地看到,才能证明我“有车一族”的身份,才能让别人高看我一眼。走近车时,要尽快按下车钥匙的解锁键,车灯的闪烁,“嘭”的一声低沉音,车锁解开了。这我才安下心来,终于证实了我是有车的,而不是下到B1层来骑电动车的。这时候如果有几个人看着我坐进车里,我的优越感又会多几分。这些人最好是骑电动车的,这样就显得我的优越感很有道理。如果是个宝马女看着我坐进车里,恐怕优越感会荡然无存。坐进车里的那一刻,心一下子静下来,好像这才是家。发动机的轰鸣声,像是怪兽的嘶吼,带着我去闯新的一天。
坐着吃早饭在快节奏的生活中,是一种奢侈,我已经奢侈了一年了。有时候吃碗面,有时候两个包子喝碗粥,有时候一杯豆浆一份芝麻饼。卖芝麻饼的小姐姐屁股很大,这我已经观察了一年了,毋庸置疑。但她屁股后面有没有藏着一条尾巴,我看不出来,也许没有,也许是尾巴太小了,她藏的太好了,完全看不出来。饼店的生意极好,去晚一些豆浆就没有了,还要排队好久。说是排队,其实根本就没有队。卖饼的小姐姐有特异功能,人再多,她都能记得谁先来的,谁第二个来的,谁最后来的。谁也别想插队,谁要是插了队,说一句:“我要三块钱芝麻饼。”小姐姐不会理她,看都不看他一眼。转而向轮到的人说:“你要什么?”饼店里不干净,总有几个苍蝇萦绕,也不大,所以极少有人坐在店里吃饼。但我不理会这些,也不理会苍蝇,他们吃他们的,我吃我的,只要他们不跟我抢就行。窗户用硬纸板挡着,硬纸板和墙上是一层灰裹着一层油,看着有些泛黄发黑。硬纸板顺势垂下来,阳光从纸板缝里漏进来一大束,射在我左半边脸上。我不愿挪动凳子,于是侧着身子吃饼。但一心很难二用,一边要防止苍蝇偷吃我的饼,一边又要躲着阳光,难度有点高,很难兼顾。这时候要有取舍,我也只能顾着饼了。所以,一半时间里,阳光都照在我左半边脸上。照的睁不开眼,烫。
吃完饼,再开十分钟就到公司了。从停车场走到办公室,可以闻到各种产品的味道。各种味道混杂在一起,只能闻出浓浓的香气,香到有些齁。走进办公室,这齁人的香气才慢慢从鼻腔淡去。我很喜欢公司的椅子,靠背底下凹陷下去,正好搁尾巴,从来不会有压迫感。每周一开项目会,我总是早早过去,不是为了做准备,只是不想坐在办公室里,反正公司里所有的凳子都是一样的,都可以搁尾巴。会议从来不会准时开始,总有人迟两分钟过来,显得他很忙;总有人不打电话催不过来,显得他很重要,很大牌。终于,会议开始了,和往常一样,迟了十分钟。
“先看第一个议题,上个月交的样件客户不满意,要改进。客户要求重新提供一次样件,免费的,一周内到货,客户要彩排试演了。”
Alice说:“什么?一周内交货!不可能的!现在生产这么忙,梦想果实这个产品在国内又没有样件中心,要在产线上做,原材料都不一定有,要采购,可能还需要进口!发去哪儿?北京?物流都要两天,一周内到货?绝对不可能!”Alice说完这段话,嗓子都有些沙哑了,圆圆肉肉的脸涨得通红,好像随时会爆炸一样。我不自觉地向后倚了一点,好像真爆炸了可以减少一点对我的杀伤。
“客户具体哪里不满意呢?”老板瘫坐在椅子上,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
“客户说,太甜了,甜度跟要求的不一样,可能会影响效果,终端用户可能会抱怨的。”
“图纸上有定义甜度吗?”老板眼睛朝Eric看去,眼神里看不出是凉意还是暖意。Eric是产品工程师。
“我查一下。”Eric说着就哒哒哒地点起了鼠标,看着自己的笔记本。其他人都看着Eric,眼神里充满了殷切,好像在等待公布今年的年终奖一样。
“没有,图纸上没有定义。这次样件应该是根据常规甜度做的。”Eric说出的每个字都是一个音调的,不带任何情绪,像是没有感情的机器人。
“没有定义就不重新做,就这么跟客户讲!是他们自己没定义,想要新的样件,可以。更新图纸!重新下订单!重新排计划做!”Alice听完Eric的话,立马用最快的语速,最大的音量,抢着说完这段话。
“我再跟客户沟通一下吧。虽然甜度不是重要的指标,基本不影响梦想果实最终的效果,但客户既然提出来了,还是要以对待爷爷的方式回复一下的,客户关系还是要维护的。来看下一个议题吧,《中国雷人秀》栏目组要的样件能按时交付嘛?他们要的挺急的,终端客户要求都比较苛刻。但这个项目一旦拿下来,后面的量还是可观的。明天他们过来审核,行程已经发给大家了。。”
。。。。。。
开完会,写完会议纪要,一个上午就过去了。中午食堂有蒸蛋,我要了三盘。吃蒸蛋是一件很过瘾的事情。蒸蛋可嚼着吃,也可以不嚼,直接吞下去,还不用吐核。可以单吃,也可以拌饭。有三盘蒸蛋,没有其它菜,也能把饭吃完,还能吃饱。蒸蛋就像麻将里的配子,做什么用都可以,怎么吃都行。没有什么比蒸蛋更加不挑吃法的食物了,蒸蛋简直是饮食界最伟大的发明。吃完三盘蒸蛋,好像这一天都完整了。即使在今天离开世界,也没什么遗憾的了。
下午给客户打了几个电话,又和质量部讨论了一下项目文件,一天就过去了。都说男人在停车库里抽烟的那几分钟才是自己的,我不觉得。因为每次从车里出来,坐上电梯,跨进家门的时候,才觉得回归了自我,才觉得又找回了生活。今天事情不多,按时下班,回到家打开电视,漫无目的地点开几个节目,看了两眼便觉得索然无味,最终还是锁定了新闻频道。我从不关心新闻,只是想听到有人在说话,显得没那么寂寞。
一边听新闻主播讲着篮球世界杯,一边脱衣服,撕掉粘住尾巴的胶带,尾巴垂下去,一下子放松好些。换上T恤和裤衩,躺在沙发上,闭上眼睛,脑子里嗡嗡响,想着晚饭吃什么。想着想着,就真的饿了。叫了份外卖,一边吃着带有塑料味的饭,味同嚼蜡,一边挑了部电影看,《红辣椒》,金敏的最后一部动画电影。看着重生的红辣椒吃掉现实中的梦,身体慢慢长大,最终由灰色的半透明体,变成巨大版的红辣椒,赤身裸体的红辣椒。红辣椒站在楼宇间,站在云霄里。看着红辣椒丰满上挺的乳房,曲线高翘的臀部,雪白紧绷的肌肤,我咽了咽口水,忍不住走进了电视机里。我也变成了巨大版的,站在楼宇间,站在云霄里,站在了红辣椒的身旁。我想看她诱人的身体,但不好意思,只能看着她的眼睛,说:“我们走吧。”她说:“好。”然后我们并肩走着,每走一步,我们的身体就快速地小下去。走了七八步,我们就回到了正常的大小。路边的栏杆上正好有件T恤,这件T恤是我的,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在路边,又恰好挂在我顺手可以拿到的栏杆上,明明应该在我房间的衣橱里。但管不了这么多了,我拿起T恤递给她,她穿上了。她穿上的时候我有些失望,因为我看不到她美丽的裸体了。可是她裸体的时候,我又不好意思看,倒不是不敢看,只是直勾勾地盯着看,显得自己另有所图,虽然我确实另有所图。但松垮的T恤还是遮不住她的好身材,即使没带胸罩,坚挺的乳房还是凸出来,完全不受地心引力的影响,反而这种魅力比赤身裸体时更加诱人。我们好像我们是认识了很久的朋友,一切都显得很自然,她在我面前也没有任何的羞怯。这一切显得很奇怪,但我居然没有注意到,可能我所有的注意力都被她的美丽吸引了吧。
我们走着走着,就到了我常去的酒吧,这让我自在很多,因为一切都是我熟悉的,除了她以外。为了显示大方,我让她随便点。她看了看酒水单,点了一杯五颜六色的酒。可我没看清价格,不知道贵不贵。我点了一杯便宜的啤酒,为了少花点钱。红辣椒自始至终都没看我一眼,这会儿坐在我对面,只是安安静静地坐着,不说一句话。右手托着下巴,脑袋扭向一边,看着旁边流淌的河水。我也是个话少的人,红辣椒不说话,我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我不想用笔墨去描述她的脸庞,因为比起她的美丽,一切的文字都显得过于苍白。不一会儿,酒水上来了。她拿起五颜六色的酒,泯了一小口,说:“我想回去了。”说完,她站起身,跳进了河里。我有些生气,因为她点了一杯不便宜的酒,只是泯了一小口,就不喝了。她还穿着我的T恤,就跳下了河。但不能让她看出来,还要装出绅士的样子,于是就朝着河里喊了一声:“你会游泳嘛?”刚喊完,红辣椒就浮了上来,已经变成了美人鱼的样子,并且朝我浅浅地笑了一下,又潜入水里,不见了。我很失落,因为我还没怎么跟她说话,她就走了。我也想跳进水里,看看自己会不会变成美人鱼。可我不敢,我不会游泳,怕被淹死。我转身离开,想结账,可发现没带钱,就想偷偷溜走。服务员好像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走过来跟我说:“帅哥,你好,一共120元。”那杯酒真的很贵,要90元,一杯啤酒才30元。我假装镇定地说:“下次吧,我认识你们老板娘的,我没带钱。” “支付宝微信也可以的。” “不好意思,手机也没带,放在电视机外面了,进电视机的时候没想到要用钱。”服务员不明白我在说什么,但我看到另几个服务员也向我走来,看来是要动粗了。于是我就开始跑,想找到电视机屏幕,穿过去,回到我的沙发上。可我怎么找也找不到,虽然那几个服务员没有在追我,但我还是很着急,于是我拼命地跑。忽然一辆汽车过来把我撞飞,撞飞的过程显得极其缓慢,我觉得自己飞了好久,一直没有下落的趋势。这期间,我的脑子里没有想到红辣椒,而是想到了君君,满脑子都是她,好想在跌落前再见她一面啊。因为我明白,被撞飞飞这么远,死定了。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落了地,连魂魄都跌出了身体,有很强烈的下落感。浑身一惊,从头麻到脚,醒了,又是一个梦。天亮了,又是一天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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