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写的准考证

（一）
今夜注定无眠，有心事就睡不着觉。对于失眠的人来说，逼着自己躺在床上装睡是一件极其煎熬的事，不敢起床，也不敢翻身，忍受着千百只虫子啃咬的痛苦。一是怕影响下铺的同学睡觉，二就是“装”，彻头彻尾的装，装高深，装轻松，就算天塌下来，在姐妹儿眼中压根儿就不算个事儿，照样能吃能睡。其实内心极其敏感、脆弱，伤痕累累。18岁的我就是这样，用冷漠、轻视、玩世不恭编织成带刺的铠甲来保护不堪一击的自尊，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咽也要作出一副享受的样子。

其实再怎么掩饰，宿舍的同学都心知肚明，大家都是同班同学，昨天下午发生的事大家都在场。也管不了那么多，就算是皇帝的新装，也要死撑到底。然而，昨晚大家回到宿舍依然像往常一样有说有笑，闭口不谈下午考试的事，像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看来成年人的看破不说破，大家都已经开始修炼了。

是的，昨天下午的考试，我被监考老师赶出了教室。现在想起那一幕，心还在隐隐作痛。我没有作弊，只是没有准考证，因为我是旁听生，一个没有学籍的“黑户”，一个躲在班级角落蹭课的“小透明”。然而这样的一个“小透明”，却又一个大大的心愿，那就是想参加班级的期末考试，来检测一下这大半年来的学习效果。就在监考老师盘问我准考证的时候，我第一次在全班同学的众目睽睽之下，结结巴巴地向监考老师解释了我旁听生的身份，尽管这已是公开的秘密，但当着全班同学的面从我嘴里说出来，内心仍然极度挣扎，羞耻充斥着身体的每一个细胞。可是没办法，我尽量压低声调，抬高声音，既想清楚地向监考老师说明情况，却又不想被其他同学听到，真是别扭到了极点。监考老师耐心地听完我的解释，无情地拒绝了我，说学校有规定，没有准考证就不允许参加考试，也不能在考场停留。

本来就因为旁听生的特殊身份和自卑的专业成绩，内心脆弱得触碰不得，这下还被老师赶出教室，对于当时的我来说简直就是对自尊心的践踏，是无法想象和承受的羞辱。我理解监考老师的决定，起身收拾书包，极力控制眼泪不让它跑出来给我丢人，泪眼憋满了眼眶，看不清教室的过道，跌跌撞撞地逃出了教室。

一出教室，眼泪就再由不得控制地在脸上肆意流淌，好像沉积已久的委屈一下子找到了释放的出口，决堤似地涌了出来。其实这大半年里，我每周都会给爸妈打电话，一听到他们的声音我就忍不住泪流满面，一问就是学习跟不上，太难了。刚开始爸妈听到我哭的这么伤心，非常心疼，就劝我放弃，毕竟缺失了3年高中课程，现在想一口吃个胖子，肯定很难，坚持不下去就回老家吧。我哭完，擦干眼泪，告诉爸妈，我不放弃，我要更加努力追上同学们。后来，我电话哭诉的戏码依旧每周都在上演，只是爸妈不再劝我放弃，换做加油鼓励，他们知道再难我也不会放弃。

能够重新回到同龄人的跑道，聆听资深老师讲授的专业课程，对我来说，哪怕是“黑户”的身份，那也是溺水者的救命稻草、飞蛾眼中的烛火，我怎么可能放弃？在孤岛般的小村庄里，每天晚上都会有一盏灯固执、倔强地散发着微光，照亮跟前同样倔强的小主人，陪她锁紧眉头伏案看书、陪她抵挡亲朋好友“读书无用”的劝告，陪她在迷茫的黑洞里苦苦探索，可仍旧看不到一丝光亮。当时就暗暗发誓，如果我再有求学的机会，一定认认真真对待老师的每一节课，绝不走神打瞌睡。这一点我做到了，在后来近十年的求学生涯中，所遇老师的每节课我都学习得津津有味，不是为了履行曾经的诺言，而是尝尽了当初求师无门的苦楚，深知得来不易。

我怎么能够放弃？这是老爸在家做了几个月的心里建设，厚着脸皮去央求远方多年未联系的亲戚，才得来旁听的机会。而且老爸还说，如果学校纪律有变，不允许旁听生听课，咱就回来；如果原单位的外出进修政策有变，那咱也要回来。总之，任何的风吹草动，都会把我打回原形。我每天都在祈祷这无数把悬挂在头顶的达摩克里斯之剑不要掉下来，哪怕晚点掉下来也行，让我再多学一些。既然未来不可预测，天天担忧也是无用，那就珍惜当下吧，把每一天都当做求学的最后一天，付出比身边同学多几倍的努力，埋头在教室和图书馆尽情忘我地看书学习。谁知道哪一天情况有变，一声通知我就要离开了梦中的校园。

我肯定不会放弃！哭着离开教室，我就跑进了图书馆。图书馆对所有在校师生都是开放的，它不会因为我是旁听生就把我赶出来。其实在心底里我从来没有因为自己旁听生的身份感到羞耻，反而是感谢它，因为它才让我有了这次非常宝贵的求学机会。感到羞耻的是自己基础弱、专业差，总感觉低人一等，这才是难堪和自卑的源头。在平时还好，坐在教室空余的座位上蹭课；可是一旦遇到教室凳子不够用时，我就赶快起身让座位给有学籍的同学，自己再外出另寻凳子，搬来教室听课。其实并没有同学要求我这样做，是我自认为多余，主动起身让座的。既然是自愿，本应该心胸坦荡，可那时年少的自尊心偏偏作妖，敏感、自卑常常笼罩着我。自卑就会让人钻牛角尖，为什么都是同龄人，怎么会有不同的命运？我又没做错什么！是啊！又没做错什么，只是成长环境不同，选择的道路不同。我生长在农村偏僻的小村庄，交通不便，信息闭塞。对于一个农村女孩子来讲，与其上高中三年，还不如上个中等师范学校，学费食宿全免，毕业就有工资拿。我理解爸妈的辛劳，同意去上师范学校。既然选择了就不后悔，后悔也没用，不念过去、不惧将来，硬着头皮一直往前走就是了。

（二）

躺在床上越想越睡不着，真是百抓挠心，明天还有两门专业课要考试，难道还要错过？下午已经找了几位熟悉的专业课老师帮忙，但她们也都无能为力。心里干着急，却又无计可施，睁大眼睛，盯着黑夜中的天花板，任凭眼泪默默地流淌。

怎么就忘了教语音的王老师呢？我激动得身体颤抖了一下，带动着床铺也跟着晃动，还好没有惊醒下铺的同学。可以找语音老师帮忙啊，王老师的年纪和我妈妈差不多，和蔼可亲，而且她是系主任，权力大。关键是有一次在她的课上，她还当众表扬了我，说我学习认真，进步很大，让大家都要向我这个旁听生学习呢，没准向她求情这事就成了。想着想着就巴不得立马起床去找她，可是天还没亮呢，天一亮就去找她。如果同意，应该不耽误明天上午的考试吧。就这么办！可是新问题又来了：我是去办公室找她，还是在教师家属院门口等她呢？办公室里老师多，不大好意思，还是在家属院门口单独和她谈吧。那该怎么说呢？空着手去吗？已经是大人了，空着手求人办事多没礼貌啊！要带些礼品吧，买什么礼品合适呢？一大早商店也不开门啊，再说拿着礼品站在大门口，人来人往地看着也不大好吧。思前想后，也没想出一个合适的出场方式，反倒是理解了老爸，为啥求人办事看似几句话的事，他却在家里磨蹭了好几个月，还被我埋怨说故意拖延，岂不知这对于一辈子万事不求人的老爸来讲是一个多么大的挑战，如果不是为了他宝贝女儿，打死他也不会去向别人开口求情的。胡思乱想了好一阵，也没想出个完美的方案，但总算是有了个大致的方向，心里的焦虑稍稍有了缓解，睡意就渐渐袭来，终于不用装睡了。

一个激灵把我从梦中惊醒，宿舍的同学们还在熟睡中，窗外路灯依然散发着昏黄的光，我的心稍稍平静了一下，怎么就睡着了呢，还好没有耽误大事。赶快摸出枕头下的手电筒，借着光看了一下手表，快要5点了，差不多可以起床了，今天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办呢。我窸窸窣窣地穿衣下床，蹑手蹑脚地洗漱完毕，拿着书包走出了宿舍。今天我依然是第一个起床的，安静的宿舍楼只有我的脚步声，打开宿舍大门时，宿管阿姨从值班室窗口伸出脑袋，看了我一眼，说多穿点衣服，今天会下雪的。我冲她笑了笑，推开宿舍的大门，这时，一股寒风直面扑来，冷得我不禁打了个哆嗦，脑袋立马缩进了衣领。今年的冬天格外冷，房檐出现了多年不见的冰凌子，地面上积水也结了冰，在路灯下映照下泛着冷酷的光亮。今天感觉确实比昨天冷，要不回宿舍加件衣服吧，想了还是算了吧，别来来回回的把宿舍同学们吵醒，冷了就去操场是跑几圈吧，和今天要办的大事相比，这些都不是事儿。

哆哆嗦嗦地出了宿舍楼，先直奔教师家属楼下踩个点，以免找不到大门耽误了大事。现场勘察完毕，我心里稍稍踏实些。老师们8点才上班，现在才5点多，时间还早，教室和图书馆都还没有开门，还是先去操场跑步吧，今天衣服确实穿少了些，就这一会儿功夫，牙齿就冻得直打架了，接下来要等到8点呢，必须挺住啊。于是我背着书包跑步去了操场，入学以来，我竟然莫名其妙地爱上了跑步，这个曾经让我避之不及的运动项目。记得中学时，体育老师见我个子高腿长，是个跑步的好苗子，就极力说服我参加学校的跑步训练，枯燥、单调而且又极其痛苦，我是坚决不从，即使动员了家长也没有把我劝降。谁曾想到，跑步竟成为我现在每天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比吃饭还重要。在学业受挫、失落迷茫的时候，一身臭汗缓解了积郁在心中的痛苦和不服，浑身酸痛反而心情舒畅，重燃斗志。后来听说运动对治疗抑郁非常有帮助，暗自庆幸当初误打误撞地选择了跑步，要不然以当时的处境和心情，不抑郁才怪呢。

绕着操场跑了几圈，身体慢慢热了，天也亮了。跑完步就到附近的草坪上早读，这是我每天雷达不动的习惯，周末也不例外。俗话说笨鸟先飞，更何况还缺失了几年学习的黄金期，只能全力以赴地追赶了。渐渐地周围热闹起来，来操场上运动的人也多了，一看表快7点了，赶快拿起书包离开操场。路经食堂，慌忙进去买了两个包子，提着早餐就往教师家属楼奔去。

早上来踩点的时候就发现了，教师家属楼门前的小花园是一个绝佳的侦察位置，一边啃包子一边盯着家属楼的大门，保准一个过往的行人也逃不过我的眼睛。吃完早饭还没等到王老师出现，就拿出收音机来练练听力，眼睛仍然一眨不眨地盯着大门口。这时，天空飘起来了雪花，这是今年的一场雪，不过来的可不是时候，身在花园也没有心情欣赏这雪景。雪片越来越大，周围也没有遮挡风雪的地方，头发不一会就被雪花打湿了，马尾辫随即就冻成了冰棱子；跑步汗湿的秋衣秋裤冷冰冰地贴在身上，硬邦邦地像穿了件铁甲内衣；双脚冻得也站不住了，忍不住跳起脚来，让我想起来小时候在老家，小伙伴们冻脚时跳的“踢踏舞”，而且边跳边唱：一个毽子咱俩踢，一下提到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

真是越冷越着急，总觉的时间过得特别慢，忍不住怀疑手表是不是出了故障，或是一不小心愣神错过了王老师。心里迟疑，脚下却坚定地要等到7点50，如果等不到王老师，再去办公室找她。就在左右为难的时刻，只见王老师挎着包，撑着伞，救星般出现在了大门口。我愣了一下，确定自己没有看错，慌忙背上书包，心里轻声地鼓励自己：冷静！加油！当我猛地冲到王老师面前的时候，吓了她一跳，还没等她先开口，我一口气说出了心中排练了无数次的话，包括我的特殊情况以及想参加考试的强烈愿望。王老师没有打断我，挡风雪的伞渐渐向我倾斜，把我揽入伞下，站在路边和蔼地看着我，静静地听我说完。话说完我才感觉到自己心跳加速，胆怯而又紧张地看着她，急切地等待着她Yes or No的答复。

“吃早饭了吗？” 王老师亲切地问。

出乎意料的一问，使我一时摸不到头脑，忙回答：吃过了。

“那就随我去办公室吧，我给你写个证明，以后你就拿着它参加考试。”

幸福来的太突然，我脑子一片空白，除了连声向老师说谢谢之外，其他一个词语都抓不到，呆呆地跟着王老师走进办公室，看着她坐在办公桌旁认真地写着考试证明。直到这张手写的准考证递到我手中时，被幸福冲昏的大脑才渐渐有了意识，我擦拭着泪水朦胧的双眼，极力睁大眼睛，一遍又一遍地看着考试证明上短短的几行字。王老师拍了拍我的肩膀，温柔地说：加油，快去准备吧，考试快开始了。千言万语堵在胸口说不出一句话，我向王老师深深地鞠了个躬，撒腿奔向教室。

当我再次出现在教室门口时，监考老师已经开始发试卷了。对于如何应对同学们惊讶的目光以及监考老师的盘问，我都已经做好了准备，低着头冲向教室角落的空位坐下，把攥在手里的“准考证”放在课桌上，等待监考老师的检查。可奇怪的是，同学们个个心无旁骛，只顾埋头做题；监考老师更是对这与众不同的“准考证”和我视若无睹。考试一结束，同学们就拉着我一起叽叽喳喳地对答案，答对的同学手舞足蹈，答错的忙捧起书本为下一场考试做准备，从来没有人对我的考试好奇询问。在接下来的所有考试中，监考老师和同学都是如此，渐渐地，连我都快忘记了自己旁听生的身份，全身心地和老师同学们一起投入到紧张充实的学习中去。

后来我还是提前离开了校园，分别时班长悄悄告诉我，自从我第一次被监考老师请出教室后，各科老师就向系主任王老师反映了我的情况。王老师征求了老师和同学们的意见，大家一致同意让我参加考试，才有了我后来忙碌而又温暖的校园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