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午后散步

      余秋从洗完了澡之后就一直趴在镜子前面，已经有半小时了。浴室里的蒸汽把一整片的灯光筛出小孔，然后慢镜头似的在昏暗的空间里旋转上升再缓缓降落，竟然有一种诡谲的科幻感。热气渐渐褪下去，她就这样半裸着面对镜子，手指轻轻地按压着她脸上唯一显眼的部分——那两个有点发青的眼袋。是什么时候长出来的呢？把周围的皮肤轻轻的捋平，沿着眼角向上提拉，它们便不存在了；力度稍稍减弱，眼角慢慢垂下来，眼袋又懒散的躺进了地心引力造就的温床。她不断地重复这一个手部动作，然后陷入了思考。她也许并没有在思考，脑子里无非就是机械地想着：这到底是什么时候长出来的呢？大约又过了五分钟，她感到膝盖凉凉的，就慢腾腾的穿了睡裤回到床上去了。

      到底是什么时候长出来的呢？她已经不记得这句话的主语是那两个有些发青的眼袋。其实在很多时候她都是如此，一味的纠结于事情的细枝末节，并且热衷于将他们延伸、拓宽然后深层剖析挖掘，由一件事想到另一件事，积蓄的想法和情绪便多米诺骨牌似的触发，等最终再回到“到底是什么时候长出来的呢？”的时候就会发现自己已经全然忘记了思考的根本，并且徒增了很多不必要的烦恼。于是余秋这次决定追本溯源好好思考一番，争取从这两个眼袋上得出点什么伟大的结论。

      这两个发青的眼袋得以发现，大概是得益于前两天午后散步时讨论的话题。余秋在一家传统的教辅出版公司工作，不管是格局设施老旧的办公楼，着装搭配朴素但又怪异的同事们，还是大家互相以“X老师”相称的氛围都让人仿佛置身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而这家公司的巅峰时期就是那个时候。如果说时间总是以富有人文关怀的方式——停滞来保存最让人珍视的部分，那么这家出版公司便是时间的杰作。午饭后的散步成为了最能彰显公司整体氛围的活动。这不仅能促进清淡养生的午饭（多为少油少盐的西红柿炒鸡蛋、葱烧豆腐等）的消化，也有助于公司深厚企业文化的吸收。花园里的花草被修剪得矮胖，说不上的粉色还是桃色的牡丹加上鲜绿的冬青搭配还未长成的瘦瘦的杨树；天气好的时候周围还会聚集几个身着黑色工装裙脚蹬白色旅游鞋的“女老师们”，她们丁字步叉腰另一只手扶树或者指花的动作完美再现了九十年代低画质mv的风格。男老师们则并无赏花的兴趣，他们大都是身材松垮的中年男子，三三两两结伴在院子里散步。充满褶皱的白衬衫狂傲不羁地扎进裤子里，不再挺阔的西装附着在同样状态的身体上，加之工作的缘故大家无一例外的稀少发量更增添了一种缓慢、懒散又无力的感觉。

      余秋就是在这样一番景象里与张澜和宋晴晴讨论起了眼袋的事情。这个三人团体与九十年代复古风有些违和，张和宋刚刚结束了一线城市的漂泊，还带着些新鲜的快节奏的气息，倒是应届毕业的余，渐渐在这种环境中萎靡下去。她脸上的妆就好像泡过了几道的茶越来越淡，吃穿用就是来来回回那几样，仅留存了一丝不想融入九十年代mv的理智与自己的一蹶不振相抗衡。余秋一直游离在她俩有一搭无一搭的话题之外和周围的空气以及其他人甚至还有更广阔的一些东西之间，唯独只听到了那一句“你好像有眼袋了。”

      有眼袋了啊。余秋仪式般地用手按了下眼睛，便匆匆放回去。然后继续想别的事情去了，心里有点闷闷的。

      不如今天换隐形眼镜吧，把遮挡的眼睛露出来会显得有神一点。余心里这样想着，拿出两片新的隐形眼镜，花了五分钟的时间才带好。她的眼睛并不大而且圆圆的，被彩色的隐形眼镜一遮眼白看起来更少，眼睛就显得更圆，加上戴隐形眼镜时候粗暴的动作，整个眼睛红红的，好像患了结膜炎一类的眼疾。

      上班的路上，她心里暗自后悔起来，车来车往，每个人都匆匆的赶去上班，带着麻木又疲倦的表情，没有人会注意到余秋有什么不对劲，即便是她没有戴眼镜撞到了树或者广告牌也不会有人注意到她。每个人都湮没在其他人的麻木中，却又自顾自的敏感，想来也是有一点好笑。又干燥又飘浮着灰尘的风不停的灌进她的眼睛里，她似乎感觉到了那片薄薄的眼镜正在慢慢变厚，附着着春天的灰尘、因干涩脱落的眼部组织、看到的所有令人变得无聊的事物以及不能阻止自己变老的伤感。

      今天的午餐是花生拌芹菜、豆芽炒豆腐，还有一个着实无法辨别品类的炖菜，凭口感来说像是某种菌类和肉的组合。于是午后散步的议题就是如何才能在一道让人无法辨别原材料的汤里做一片正常味道的肉。

      宋晴晴朝人群中一努嘴：“男的晚上下了班早点回家，承担适当家庭责任，不因为结了婚，人生就这样了而放弃自己；女的别整天婆婆孩子，有点自己兴趣爱好，不说多好吃的肉，至少能做到不变质。”

      “想保持自己本身的味道就不要做汤啊，你可以做沙拉，可以烧烤，可以不迁就任何寡淡无味的菜，这样才是根本。所以关键就是不必跟不合适的人凑合，大家都是自己的味道就好了。”

      努力保持就能不变质吗？不迁就就能保持根本？余秋心里并不认同，但是并没有说话。她还在想着她的眼袋。这两个眼袋是只能保持现状并不能回归根本的最好证明。仿佛世界上一切不合理的理论都能被这两个眼袋轻易推翻，余秋突然觉的很好玩，一个人默默的笑了起来。

      这种每天反省讨论以防止陷入周围圈子的办法就好像是这两个眼袋，只能努力维持现状，但是并不可逆。人一旦开始走下坡路，惯性就会带着你一路滚下山去，有时候还未能明白失败的关键，就已经丧到底了。

      人说来也奇怪，在等一个可以让自己情绪低落的理由似的，可能仅仅因为突然发现自己正在衰老或者今天并不漂亮的缘故而无法振作。当然这里不能用“仅仅”这两个字。对于余秋甚至很多人来说年轻就是一切，他们不断地逃避，逃避衰老、逃避困境、逃避无趣的人和圈子。当然这里不能用“逃避”这两个字。但是越到后来就越会发现，没有其他比这两个字更合适。我们被动无助，最后终将被变化莫测却又一切皆有原因的生活捉回来蒸煮煎炒，谁都无法保持原味。

      后来余秋不再参加午后散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