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萧瑟,天已渐凉。
然而此刻的姚溃根本顾不上身上的寒意,飞奔了一夜一天,他终于快要找到他了。
曾经,他们虽然算不上是江湖中的绝顶高手,但总算得上是叱咤一方的人物。尤其是七年前他们在一处山谷中意外寻得两柄宝剑后,更是如虎添翼,从此再未遇到过敌手。那是段多么辉煌的岁月,每念及此,他都感到有股热血往上涌。
然而这一次,姚溃更多的却只是悲愤与无奈。他也知道不该来找他,他们三年前就已说好从此归隐山林,不问江湖。他知道他已厌倦了江湖上的纷争与厮杀,决心过上安稳舒适的日子。然而他却没有办法,除了他,姚溃再也想不到还能找谁来帮忙,若不是迫不得已,他也不想来打扰他的安逸。不过即便如此,姚溃仍然相信,只要自己开口,他一定会不顾一切前来帮助自己。毕竟,他们是生死与共的兄弟,曾经多少次为了救对方而差点牺牲自己。他相信,这世上再没有什么比他们之间的友谊更加珍贵,他们的生命早已牢牢地绑在了一起。
终于,翻过最后一座山头,他看到了一片较为开阔的田地。田里的稻子已然成熟,大部分已被收割,堆成一座座小山一般,只剩下少许金黄的等待收割的稻穗还在迎风摇曳,山谷间飘散着阵阵稻香,再配上落日的余晖与漫山的红叶,多么温馨和谐的画面。然而此刻姚溃却丝毫没有心情欣赏。只见田里一位黝黑大汉正在收拾农具,看起来正在准备回家吃饭。若不是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形同手足,姚溃根本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农夫竟就是随他一起纵横江湖,打败多少豪杰的萧明空!三年前他们各自归隐,萧明空只告诉了姚溃要在此处生活,姚溃也遵守约定从来没有来此找过他。
萧明空也终于看见了姚溃。萧明空清楚姚溃会来此处,事情必不简单,自己安逸的生活怕是岌岌可危,但他还是没有半点迟疑,立刻高兴地迎了上去,道:“你小子居然来了!太好了!好久没人陪我喝过酒了,上次喝酒怕还是今年过年时跟我岳父大人喝的一小口,今晚可一定要一醉方休!”说着,便一把搂住了姚溃向山脚的一个小村庄走了去。
姚溃呆呆地跟着向前走,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心里却已愕道:“岳父?他,居然已成了亲?”。
萧明空接着又笑道:“这几年你这日子过得挺滋润啊。”
姚溃顺着萧明空的目光看去,发现自己的肚腩确实已不知不觉有些小凸起了,不由尴尬地笑了笑。再看萧明空,虽然肤色黑了不少,但肌肉依然紧实有力,这恐怕得益于常年累月地干着粗重的农活,所以即使已不再练功,已有的本领亦不会太过荒废。
而再回望自己这三年,说是归隐,但为了日子好过些,为了有酒喝有肉吃,又不用干些粗重低下的活,却几乎是成了大户人家的打手。虽然对付的都是些地痞流氓,还不至于是去欺压弱小,但真正对付弱小的事情,又怎会轮得到他动手,都由别的地痞流氓去了。只有当一方地主的打手打不过另一方地主时,才会花大钱请他出手,美其名为惩恶扬善,其实说白了,他和那些地痞流氓又有多大分别?不过是在帮财主争地盘罢了。
不一会儿,他们便来到了村庄前的一座小木屋,说是村庄,其实也不过是寥寥几户人家。萧明空热情招呼着姚溃进屋,屋内仅有一张木桌,几把木椅,一口水缸,和少许农具。萧明空又对里屋喊道:“小月!我最好的兄弟来了!快去把我年前埋在屋后的一坛好酒挖出来,再去隔壁张大婶家买只鸡来!我们今晚要好好喝一顿!”
里屋突然大步奔出个妇人,手里还抱着个一岁左右的孩子。姚溃见这妇人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农妇,好在年轻,多少还有几分姿色,可他实在没能理解萧明空为何会在此地与一个如此普通的乡下姑娘成了亲。
只听女人气冲冲地道:“那坛酒可是你答应了等过年时与我爹共饮的!你现在居然要拿来招呼客人?还有,我们哪来的闲钱去买鸡?啊?”
萧明空一脸尴尬,赔笑道:“我的好夫人,这可是多次救了我性命的好兄弟,我拿点酒菜招呼人家总不过分吧?况且今年的稻子已经收成了,比预期的还多收了三分呢。我明天再拿点到镇上换点银子不就可以了?”
女人一脸不情愿,道:“他救过你性命我就没救过了?你有没有考虑过我和你的娃?”
姚溃站在那里无比窘迫,只好抢道:“此处荒僻,酒在下实在无力弄到,但既然能买到鸡,那就当萧兄请我喝了酒,我请你们吃鸡好了。”说着,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放在了桌子上,又尴尬笑道:“来的匆忙,未知有弟妹和侄子在,多的钱就当是见面礼好了。”
萧明空想要制止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看向他妻子,只见他妻子瞪了他一眼,拿起了银子,只说了句好吧便抱着孩子出了屋。
萧明空终于舒了口气,对姚溃道:“坐吧!这是内人丁小月,乡下女人没见过多少世面,让你见笑了。好了,说吧,找我有什么要紧事?”
“这……”姚溃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
萧明空只好接到:“突然来找我,见了面又几乎一言不发,总不可能是因为太想我了吧?兄弟十几年了,有什么困难就快说吧。”
姚溃吞吞吐吐道:“我心爱的女人被人劫走了,我本……本是想来请你帮我一起去救她的。”说罢,一位英雄豪杰竟也红了眼。
萧明空惊道:“什么人竟能从你手中把人劫走?还有,那女子是何许人?为何有人要劫她?”
姚溃道:“这件事说来话长,她是我一位主顾的女儿,名叫林微澜。三个月前遭逢仇家灭门,是我把她救了下来,后来……后来她因无处可去,就一路跟着我,将我照顾得无微不至,我们就这么渐渐相恋了。昨天晚上,她说想吃桂花糕,我就去集市买,没想到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回来就发现房中有打斗的声音,我连忙冲进屋,人却已经被抓走了。若是我没猜错,这应该是天星门的人干的!”
萧明空道:“天星门?天星门的人行事诡秘,你如何断定是天星门的人干的?”
“这个。”姚溃从怀里掏出一枚星状的飞镖,递给了萧明空。
萧明空道:“果然是飞星镖!可是天星门一向行事谨慎,发出去的暗器多会收回,怎会遗落一枚在你那?还有,你那林姑娘会武功吗?居然需要用到飞星镖?”
姚溃道:“她爹是一方财主,号称林半城,其实所谓的半城也不过是一个小城镇的一小半地产都是她们家的,她应该多多少少会些功夫。至于这枚飞星镖,可能是我回去的及时,他们没来及回收。这件事我也想过,就算不是天星门干的,也总与他们关系匪浅,毕竟你也说了,飞星镖是天星门特制的,发出去的也多会回收,不相干的人是不可能会有飞星镖的!”
萧明空叹息道:“不错,这枚飞星镖的的确确只有天星门才有。天星门分为四堂二十八阁。中原南七北六共十三省都各分布两阁,就连西域和海南,都各设有一阁,对于每阁所在何处,却无人知晓。除此之外,旁人更是对其一无所知,只知其行事神秘,高手如云。难怪你已不得已要来找我帮忙。不过,这个林半城究竟是何许人?为何会被天星门灭门?又为何会是你的主顾?”
姚溃尴尬道:“我的主顾,这……这不重要。”
萧明空看出了姚溃不愿提自己这几年干的事情,道:“你不是也说要退出江湖的吗?为何会……”
姚溃只好道:“我只是想找点赚钱的路子,没想掺和江湖中的恩恩怨怨,甚至没用自己的本名去接活,可没想到,当真应了那句,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不过,灭门林家的似乎并不是天星门,因为出手不够干净利落。”
萧明空若有所思道:“这么说,林家被灭与天星门抓走林姑娘,可能并无关联。那就……等等!你那柄寸不离身的青岚剑呢?”
姚溃黯然道:“我去买桂花糕时想着就一会功夫就没带在身上,没想到也随着林姑娘被一起劫走了。”
萧明空心里一惊,想着:“这女人竟已可以让姚溃放下剑!甚至已经一心只惦记着人完全不提被劫的剑了。”可嘴上却只说道:“可这件事疑点还很多。劫走人的究竟是不是天星门?目的是人还是剑?若是劫人怎会知道剑的存在?若是劫剑为何要画蛇添足带走人?”
姚溃道:“不错!这些问题我也知道,他们可能是冲我来的,带走人只是为了要挟我,可无论如何我也要去救她。哪怕是个陷阱,我也只有去了才能知道他们究竟想要什么!而现在只有你可以帮我了,只要有你在,我相信天大的危机我们也能携手化解!”
萧明空面露难色,道:“我……”
话音未落,只听“砰”地一声,门已被一脚踢开。只见丁小月左手提着一只刚烤好的鸡,右手抱着不是很大的一坛酒,身后还背着已被刚才那一脚吓得哇哇大哭的娃娃,红着眼,气急败坏地冲进来对萧明空道:“你答应过再也不踏入江湖的!这才几年啊!你就准备抛弃我们娘俩了吗!可怜了我那有娘生没爹养的孩子,都还没满周岁啊!呜呜……”
萧明空赶忙过去扶住丁小月,放下手中的鸡和酒,抱住身后的孩子,边把丁小月往里屋扶边道:“我几时说了要抛弃你们娘俩了。我既然答应过你不再过问江湖事,又怎会食言!你我都已夫妻三年了你为何还是不信任我。”
丁小月哭道:“你的朋友都已找上门了,你还有什么好说的!你这一去,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纵使不死,也是再也顾不上我们娘俩的了!”
萧明空急道:“我的朋友来找我帮忙,我又还没答应人家,谈何死不死的。现在事态紧急,我求求你先务必按我说的来做,等事情过去了,我再慢慢向你解释,好不好?”
接着又是一些夫妻间的吵吵拌拌,还夹杂着幼儿的哭闹声。姚溃感到已听不下去了,他从见到丁小月的那一刻起就知道他根本不该来找萧明空帮忙,可他毕竟已经来了,为了林微澜,他只好厚着脸皮把事情说了出来,然而结果果然不出所料,他此刻觉得自己在此已是多余,不如识相点自己离开。
然而他刚一起身,萧明空突然从里屋探出头来道:“我知道我此刻把你弄得很尴尬,想要走。但请你看在十几年兄弟的情义上,请务必要等我一会,我还有事要跟你交代!”说完便又立刻回到了里屋。
里屋大概又是一些哄媳妇的话,然而姚溃已一句都没听进去,只不过萧明空既已看穿了自己的想法,又强烈要求自己留下,十几年的兄弟自然也不好再悄然离去,或许事情还有所转机。只不过他们兄弟二人之间从未客套过,刚才萧明空居然对他用了“请”字,这着实让姚溃也有些不舒服。
其实,姚溃也不想来打扰萧明空,他当然知道萧明空如今安详的生活来之不易,更何况萧明空此刻已有家庭、有孩子,让萧明空跟着自己去救人无异于是让萧明空一家陷入生死危机之中,作为十几年的兄弟姚溃当然也不想这样。可是,没有萧明空的帮忙,他实在是没有把握对付天星门,没有把握可以救出自己心爱的女人。想到这三个月来与林微澜的朝夕相处,想到林微澜的温柔可人,一颦一笑,姚溃不禁感到黯然神伤。不过,他已然决定,即使牺牲性命,也要找到林微澜,也要与她生死与共!
过了许久,里屋终于彻底安静了,姚溃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他也不想知道。萧明空也终于从里屋走了出来,显得很憔悴,坐下来叹道:“怕是昨晚发生那件事情之后,你就一路向我这赶来,再也没有好好睡过觉吃过东西了吧?此番一别,你我是否还能再见,亦是问题。刚好此间还有些酒菜,可否再与我共饮一番?”
姚溃没有想到萧明空特地将他尴尬地留下来,竟只是为了请他喝杯送行酒,不禁已面有恼怒之色。
萧明空当然也看了出来,只好道:“我知道你此刻救人心切,可正是如此,就更应该吃饱喝足休息好,才有足够的精力去对付强敌!”
姚溃明白萧明空说的不错,况且,这确实可能是他们兄弟二人最后一次见面了,此间一别,就算姚溃还活着,恐怕也再无处寻觅萧明空的踪迹,顿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萧明空又道:“我虽然已不能与你携手并进,共同杀敌。但有样东西一定对你有所帮助!”说完,便起身拿起了屋里的一把锄头。这锄头看起来并无特别,只是锄柄比寻常锄头稍粗。但见萧明空用力一拧,木柄应声而断,里面竟露出一柄剑!
只见这柄剑并不长,通体幽黑,甚至看不出剑锋与剑柄的转承。但透过窗外残余的霞光与室内的烛光,竟似剑锋表面反射出道道暗紫色的光芒。这光芒虽不耀眼,像是夏季黄昏粉紫色的晚霞,又像是晴夜之中点点闪烁的星辰,但却摄人心魄,让人不寒而栗!
姚溃惊道:“这……”
萧明空道:“我既已决心做个农夫,这柄紫辰剑对我而言已无用处。此刻你刚好丢失了你的青岚剑,这柄剑对你而言正是迫切需要。”
身为一名剑客,姚溃当然知道剑对于剑客的重要性,有时失去了剑就等于失去了生命!姚溃接过剑,满眼泪光道:“好!暂且不论明日是生是死,今夜我们不醉不休!”
酒过三巡,夜已深。秋天的天总是黑得特别快,山谷里的夜更是特别黑。
姚溃突然大着胆子问道:“现在的生活真的是你喜欢的吗?”
萧明空默然。曾经他们都是那样的狂傲不羁,肆意潇洒。而此刻,一切都已归于平淡。
姚溃又问:“你和丁小月是怎么在一起的?”
萧明空道:“还记得三年多前,我们因太过轻狂,惹得岭南群盗一路追杀我们吗?”
姚溃道:“当然记得,你为了救我,独自引开了一大批追兵。”
萧明空道:“当时我被人追杀至这附近的一个村子,奋力杀死最后一个敌人后,已重伤倒地不能动弹。是小月和她的父亲救了我。当时的小月才刚满二十,在床边整整照顾了我两个月我才完全复原。”
姚溃道:“然后你们就互生情愫了?这也是你后来决定归隐的原因?”
萧明空道:“嗯。小月在山里待了一辈子,没怎么见过外面的男人。在我伤快痊愈时,我们就情不自禁发生了关系。我答应了小月的父亲和她当时快要过世的母亲,要好好照顾她一辈子,不再踏入江湖。其实小月也不是那么不讲理的人,只不过是太害怕我再次身入险境罢了。”
姚溃又道:“那她呢?你真能忘得了么?”
萧明空沉默了许久,轻叹道:“我……我不知道!”说罢,又是一杯烈酒下肚。
山里的酒并不好喝,酒也没有多到可以让这两人喝醉。可这两人此刻却都醉了,醉到不省人事,醉到以为这样就可以不去理会人生这许许多多的问题,醉到姚溃走时,萧明空好像还没有醒。
是真的醒不了,还是根本不愿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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