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梦客因何执迷,她说是情。
要说魂幡没有感情,不对。
魂幡是有感情的,只是它们不太了解这个东西,平时也用不到。
因为魂幡离人间很远。
人间,人所在之间,人与人之间。
有人的地方,才叫人间。
魂幡不是人,它们只是和人很像。它们也不生活在人间,而是在阴阳间不停穿梭,是天地的过客,又是天地本身。
感情是会在人与人之间传递的。魂幡不在人与人之间,所以感情的表达方式和常人不同。
她开心是不会笑的,伤心是不会哭的,而且她很少开心或伤心,她的所有情绪都是淡淡的,像没有一样。
但她会学习。
她在阴界,学习阴界的事物;在阳界,学习阳界的事物。这都是为了增强对世界的理解,让自己更好地融入所在的地方。
学习人的感情,尝试理解他们的想法,然后就会变得与人更贴近。
雨莺梨是个感情很充沛的人。
她的存在曾一度让魂幡摸不着头脑,一举一动都让魂幡感到疑惑。
很容易开心,也很容易生气;开心时会非常开心,生气时会非常生气。
她的感情像是一张密集的网,与身边的一切紧密联系着,周围的一丝一线都可以轻易影响她的情绪,而且带来很大的波动。
魂幡跟不上她的节奏,不知道她为什么笑,为什么皱眉,为什么有那么多的话题,为什么可以精准地猜中任何人的心思。
但世界上就是有这种人。所有人都围着她转,所有人都喜欢她,她可以轻而易举地联系起身边所有人的感情。
包括魂幡。
魂幡的世界里什么都是淡淡的,但雨莺梨的存在,太过强烈。
她闯进魂幡的视野,又把她身边的一切展现在魂幡眼前。那么多人,那么多情与缘。
魂幡看着她。
一直看着,就看见了人间。
【孩子,你觉得什么是活着?
以前有人告诉我,活着,就是为了感受这世上美好的东西。
可是,什么是美好的东西?
你是魂幡,你明白,这世界本是虚像,繁华皆是幻想,生命……却是真的。
为了虚幻的美好献出唯一的生命,真的值得吗?这是对的吗?
你是法则的化身,不应该被幻象动摇心神。】
那个雨夜,那个声音曾对她说。
每一任魂幡应该都经历过同样的时刻吧。
“对不起,大人。”她这样回答,“没有对错,只是吾想这么做,吾觉得值得。”
魂幡本是不朽不灭的存在。
可他们依然代代相传下来,一定是因为这世上有什么值得去留恋。
有哪怕付出生命也要守护的东西——每一任逝去的魂幡,也许都是如此作想。
哪怕是执迷不悟,哪怕是飞蛾扑火。
她抬头:“在吾之后,还会有千千万万个魂幡;但她死了,世上就不会有第二个雨莺梨。”
“如果把心跳的起终看做生命的始末。”她指着自己的心口,“那么,我就是因她才能活着。”
“所以,也愿意为她活着。”
她是怎么想的?
她是这么想的。
很多人说魂幡没有心,就连魂幡自己也会这么认为。
——其实是有的。只是在远离人烟的悠久岁月里游离太久,早已静如止水了。
没有情感维系的心,就和枯木一样,尽管扎根于大地,却感受不到汲取的养分——何况她连根都没有。
她待在人间,却不在人间。她感受不到人间的情感,感觉不到人世的美好,所以也没有迷惘,没有留恋。
她生似浮萍,无枝可依。
不问四季,不识天地。
不见山河,不懂人情。
她是魂幡,是没有颜色的灵魂。她生命的意义,就是维系天理。
直到遇见雨莺梨。
一场大雨,枯木逢春。
她给她涂上颜色,带给她新生。
没有太多故事,只因有那个人的存在。因为那个人的玲珑温柔,她才在这世上有了归宿,才看到人间本色,才发现生命可以有其它的意义。
——人间很好,她动了心。
而这些好,是雨莺梨告诉她的。
在遇见雨莺梨之前,她不知道春天,也没见过花开。是她让她喜欢上人间。
她从雨莺梨那里得到了太多,但她孑然一身,无以回报。
她别无长物,只有一丈轻旗,三尺薄命。
无需惋惜,都还了去。
于是
一个生命消散无形。
一段故事就此结束。
后记
东神祝岛,是个遗世独立的地方。
外面世界翻天覆地,但一切动荡都干扰不了这里——其中有一半是因为镇岛护的存在。
现任的镇岛护,是雨家的神祝雨莺梨。雨镇岛是整个东神祝种里最贴近神的人,她不会生病,也不会受伤,手里掌握着翻云覆雨的力量,在大战时救家乡于危难之中,是东岛的守护神。
其实雨神不管人生老病死的,雨镇岛也没有避疫驱灾的功效。
守护她的,不是雨神祝福,而是某人临终前给予的天佑加身。
岛上熟悉她的年轻人不多。
依然是听说,雨镇岛性格比较孤僻,不常与人交往,一直住在没人上得去的镇净山上。
东岛没有异常,她不会现身。
她是东神祝岛上的一个传说。但和江湖大侠的传言不同,守护神的存在大概是不会被人遗忘的。
大战之后,岚把旧道观托付给了雨莺梨。但是他自己也没什么地方好去,所以时不时就会回来看看,顺便带来一些外界的消息。
“最近朝州南边又兴起了大侠的传言,和你当年出去时一样。”岚抱着剑靠在门边,看着案前埋头阅读宗卷的雨莺梨,语气平平,“你多久没出去了?”
“不出去了。我……累了。”雨莺梨叹了口气,仰头靠在椅背上。
神祝种只要拥有祝福就不会老去。世界在暗流中翻滚着前进,她却停止了生长,似乎要与这座被时间遗忘的岛一同存在。
但终究,不可能毫无改变。
山上全是云雾,终年又湿又凉,清清冷冷。
幸而繁春已至。云雾渐渐稀薄,阳光打在门口。
悄然间又是一年。
岚突然懈了口气,靠墙坐下来。
“我也是。”他把手里的剑拄在地上,“累了,只想在这歇歇脚。”
雨莺梨动也不动,问:“我们都往这山上挤,是不是这里很适合休息?”
“东岛是个很慢的地方。”岚说,“适合我们这些命长的人。”
雨莺梨笑了,没有说话。
慢慢地,她想起什么,兀自出神,许久。
“她也很喜欢这里,总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雨莺梨突然说,“可我问她时,她又说不是。”
岚知道她说的是谁,默了默。
“我一直觉得很对不起她。”她像是自语,“这些年来,是我做错了吗?……可是我连道歉的机会都没有。”
岚叹气:“这样啊……我本来以为不用给你了。”
“什么?”雨莺梨疑惑。
岚从袖子里抽出一张叠好的纸笺。
“她托付给我的。如果一年后你还没有走出这座山,就把它交给你。”
她知道我会待在镇净山?
雨莺梨怔了怔,接过那张薄薄的信纸。
信叠成规规矩矩的方形,用细细的草绳系着一朵干枯的梨花。
打开,愣住。
她低头,捂着脸突然笑了。
“傻子。”她说,“写信还这么话少。”
却有眼泪掉下来,打在那朵梨花上。
岚瞟了一眼。
一整张白纸,只在中间留了一句话:
心乡,我乡。
——你给了我归宿,你就是我的归宿。
你感动我,所以我守护你。
逝者已矣,魂归故里,万事了结;而生者,天长路远,应自珍重。
四字而已,让她明白,她值得。
所以无需介怀。
很久没有人说话。
雨莺梨的目光凝结在那封信上许久,然后,珍而重之地将它原样叠好,塞进了自己的袖口。
抬头时,门外满庭梨花撞进眼里,是曾与那个人一同见过的风景。
这要如何忘记呢。
“春天了。出去走走吗?”岚看了看她的脸色,突然开口,“新的魂幡在找你。”
“新的魂幡?”
雨莺梨愣了愣,低头望着自己的袖口,片刻,又抬起头来。
“那……”她顿了顿,然后笑着说,“走吧。”
依稀是从前的模样。
于是岚也笑了:“聪明。”
“至少不能辜负她的期待啊。”雨莺梨收起桌上的宗卷,越过岚,拉开门走了出去。
阳光下,深红的镇宅旗还在迎风飘扬,一如她守望着人间。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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