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向来具有特定的文学象征。天上的云在 檐上的水在,便有雨在,有雨的地方,便有诗的存在。古诗词里走出来的人们,听的不是雨,而是漫漫人生。
寒夜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王昌龄听的是凄苦;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李商隐听的是思念;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李煜听的是痛楚;一声梧叶一声秋,一点芭蕉一点愁。徐再思听的是忧愁……听雨,引发人们的无尽的思考,透过那些文字,我们不仅能够读出时代的悲戚,也能体验到人生的况味。
从中国词学发展来说,到南宋末,苏辛的豪放派风格基本消失了,基本上只剩下婉约派一家独大,因而词体逐渐走向了辞藻迤逦,无病呻吟的境地。唯有蒋捷,在靡靡之音的宋末词坛独标一格,努力去开创新的局面,新的境界。他的词依托真情,偏重写实,抒写人生际遇,表达故国之思。其中以虞美人听雨最具代表性。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作者以三幅象征性的画面,概括了从少到老的环境、生活、心情各个方面所发生的巨大变化。三处听雨、三个时期、三种意境、三种心态。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少年的心,总是放荡不羁的。年少的时候,不识愁滋味,就算是听雨,也要找一个浪漫的地方。那时候的少年是无忧无虑的,没有经历人生的风雨,满怀着壮志豪情,就算忧愁,也是显得淡雅与悠然。追欢卖笑,倚红偎翠,代表了古代文人的风流,他的少年,南宋还在苟且偷安,表面的歌舞升平掩盖了内忧外患,他便在这相对稳定的环境下,怀着一种愉快的心情听雨,在他的眼里心底,只有红烛罗帐,只有欢愉缠绵,一个昏字,将少年不羁的情怀,点燃的恰到好处,且不管它是否太过短促,但是这确实是一段无忧岁月。
如果他只是这么一个多愁善感的风流才子,那么他的作品,许是早已湮没,显然,时代的风云际会,让他有了不同的人生和对人生的别番感悟。他将近而立的时候,平静的生活被打破,北方的蒙古大兵压境,偏安一隅的南宋已成累卵之势。加之朝廷的用人失误,前线军队是一路溃败。国破家亡近在眼前,他纵有救国的热情,然而个人力量太过微薄,无法“挽狂澜于既倒”,只能随着南宋朝廷四处飘零。可叹他尚未一展宏图,岌岌可危的南宋朝便已在风雨飘零之中覆亡。一心想效忠宋王朝重整山河的他抑郁寡欢,退隐江湖,栖息于太湖竹山。
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一只失群孤飞的大雁,就像作者自己的影子,壮年之后,兵荒马乱之际,他带着对朝廷的理想,漂泊江湖。一个客字点明了他的无家可归,一个断字,渲染了他的孤苦无依。与少年的红烛昏罗帐相比,一鲜艳明丽,萧瑟凄凉,一温馨一凄苦,虽然人到中年已能够用坦然的心境面对,终究还是满怀悲凉,难以排遣。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时间无情,人已老去,莫非自己只剩下了僧庐听雨的淡定?自己是否还有理想未能实现?难道真的就注定了悲欢离合总无情?而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愁绪满头、白发萧条、世事无常、不忍回顾,僧庐晦暗沉寂,听那雨声一滴一滴敲在心头,敲痛心头,雨声一夜未住,他一夜未眠,由此而悟出,悲欢离合总无情的人生,然而,是谁无情?是命运之神还是历史老人?是拿淅淅沥沥的雨声还是他自己?心痛的到底是自己的命运还是眼前的现实?江山已易主,壮年仇恨与少年欢乐已如雨打风吹去,各种心绪就如阶前一夜未停的雨滴,它虽是敲打着地面,却又摄进心房。好吧,干脆就这么放任下去吧!
你看,他生当乱世,无力回天的情感,虽没有文天祥“我以我血荐轩辕”杀身成仁的激扬,却也是金石激越,别有高格。一任二字,表达出听雨人的心情,在冷漠和决绝中透出深化的痛苦,可谓字字千钧。虽是一任,却难掩心中的不平静,虽是身在僧庐,也无法真正与世隔绝,也不能真正忘怀人生那一任的洒脱和悲欢离合的感悟形似解脱,又心极难安。心境依然未能超脱 实则沉痛至极,国事难忘,家事难忘。
他所描绘的少年风流、中年飘零、晚年孤寂的人生画卷,也从侧面透现了社会从相对稳定到动荡离乱,劫后荒凉的演变过程。他一声经历坎坷,听雨的心情也随之世事变迁而改变,遥想当时之事,已黯然神伤,唯余叹息。他对人生的思索,对雨的感悟,使人们记住了蒋捷这个名字,就像唐朝那位没有上榜的落第举人张继,今天我们记得的是在秋夜客船里写下的枫桥夜泊的那个诗人,谁又记得那一届状元披红游街的盛景呢?蒋捷和张继是那样惊人的相似,只是一个在雨里感悟人生,一个在夜幕里抒发情感,没有了马蹄轻疾的风流,衣锦还乡的荣耀。但是人们还是记住了他,这个雨中的失意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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