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嫌你老，你在就好

这是奶奶住院的第八天。

奶奶已四十年没有住过医院，这一次临来的时候，她说，不知道人家会不会收我这个老人，这么老了。

其实我们从不觉得奶奶老，虽然有人问起老人家高寿的时候，我们总是自豪地回答，九十三啦。

九十三是虚岁，老家人还是喜欢报虚岁。据说老人活到九十九的时候，就不会再往下数了，人家要问，今年九十九，明年还是九十九，只要健在，就一直九十九。

奶奶离九十九还远呢。杨绛九十六岁还写出了近十万字的《走在人生边上》。奶奶离九十六也还远呢。

重外孙女七岁，跟我说，妈妈，我希望老姥娘能活到一百岁。那个一百岁在许多个九十九之后呢，一点都不着急。

我每月给奶奶理一次发，每次理发前奶奶都先郑重其事地洗头，然后在肩上围上一层绸布，一层毛巾。奶奶的头发很白很白，很软很软，也很稀很稀。齐着脖子剪短，修剪掉细密的绒毛，擦干净。奶奶晃晃头，戴上发卡，喜滋滋地说，轻快多了。

奶奶的白头发一点油腻腻的味道都没有。奶奶身上根本没有老人常有的味道。她每晚睡觉前从上到下洗一遍。吃完饭假牙摘下来刷好，漱口。白头发用发卡箍住。穿上自己做的睡袍。这样才躺下睡觉。

奶奶现在还是一样洁净。医院的墙壁是雪白的，透明的液体顺着管子注入奶奶的血管。氧气瓶里咕噜咕噜泛着泡。奶奶一恶心就赶紧用纸巾捂住嘴，然后包成一团扔掉。这几天手没了力气，照顾她的孩子们也是这样做。

奶奶越来越像个孩子了。一天夜里她不停地要吃的，吃了很多次水果，喝了很多次水。早上把肚子里的东西都排干净，就不怎么吃喝了。穿过的纸尿裤像婴儿的纸尿裤。手和脚也开始胖起来，越来越像一个婴儿。

脑子还是很清醒。她一直是个有智慧的老人。只有大智慧的老人才能活到这样的年纪。她的智慧藏在给我们讲过的关于鬼子进村的故事里，在面对后辈生离死别的释然里，在待人接物的得体和从容里，最后，是在这张病床上。

她知道亲骨肉也有亲疏远近，但她只记得孩子们的好。对她来说，孩子们都是亲的近的，在身边照顾的，她絮絮叨叨，说很久，一直只是远远问候的，她摇摇头，表示听不清。她在夜里频繁地叫儿子照顾，孩子在，她就踏实地闭上眼睛睡一会儿。白天有医生护士进进出出，她就静静地躺着。同病房的病人问她想不想知道了消息还没从外地赶来的小儿子，正絮叨的她就闭上眼睛，什么也不说。

今天奶奶不干呕了，有人来看她，她就微微睁一下眼睛。大部分时间在睡，呼吸越来越平静，只是偶尔长长地叹一口气。两只从前一个世纪走来的缠过的小脚，肿起来，血管清晰，更显得皮肤雪白。只是慢慢没有知觉了。

奶奶，我从四岁跟你睡在一起，那张大炕，爷爷和你在两边，我在中间，您还记得吗？

家里那张老躺椅，竹子做的，小时候我倒躺在上面，你给我洗头发。听话的时候，墙上的林冲就会从葫芦里给我扔下糖块来。您还记得吗？

我还想听您讲小时候，你把叔叔的“学而时习之”念成“小儿吃柿子”的趣事，还想吃你做的煎茄子和鸡肉丸，还想跟你一起在冬天的院子里一起晒太阳，还想再给你理发，剪指甲，一直理，一直剪，还要带你到家里去看看，你说，孙女搬家后，您一次还没去过……

你走不动了，我可以背，你起不了床，我可以喂，我不嫌你老，你一点都不老，你在就好。

你在就好啊，奶奶。

每次回到家里，我能在里屋看见你，我才放心。如果以后看不见你了，我的心放在哪里呢？

你一直说不让告诉妹妹，如果妹妹春节回来，一进屋见不到你，她怎么能原谅我们呢？

你不会消失的，对吗，奶奶？答应我们，永远不会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