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的时候,父亲无论去哪儿,都喜欢带着我,他带着我的唯一方式,就是把我搁到他的自行车上,或者是前面的大梁,或者是后坐的架子上,无论前面儿还是后面儿,他都能上下自如,可以把他的腿神奇地踩到该去的地方,到达了杂技演员的水平。
父亲曾经前面带两个,后面带一个,我们家五个孩子,两辆自行车,就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我的性格更像父亲,年龄越大越像。甚至长相,肢体语言,包括我手的形状,擀饺子皮的动作,爱吃面条的习惯,这些都是不可逃脱的宿命。
偶尔,妈妈和爸爸闹个别扭,我都会劝说母亲,偏着父亲,每当这个时候,母亲就会说,“你呀,路线斗争站错了队。”
在我的记忆中,母亲永远是愁眉不展的、暴躁的、有很多的烦心事。而我总是达不到她的要求,每当我觉得接近了,她就把标准再一次拔高。
母亲很少表扬孩子,几乎从不表扬。难得表扬过一次,我激动得屁滚尿流,哆嗦不已,把那封信看好几遍,一时热泪盈眶。
母亲喜欢揍孩子,她的理念是孩子不揍不成才。等我过了四十岁,才懂得当母亲是多么不易的一件事,才知道无论什么样的母亲都是滋养,无论什么样的母亲都会暴躁焦虑,因为她的爱太深沉,因为期待很高,她把自己搁在锅上煎,一不留神把她的孩子也顺便在锅沿上煎了。
人到中年后,我记不清有多少次对自己说,千万不要跟母亲计较,你跟她计较,就是点燃炸药包,把自己炸个粉身碎骨,且于事无补,我一次次忍让下来,试着跟母亲和平相处,试着安抚她。
母亲六十多岁时,我嘴上对她说:“对,妈妈说的对。” 但是我心里想,又在发神经了。
母亲后来脑梗了几次,一次比一次严重,半身不遂之后,人就变得呆呆的了,到晚年整个人很瘦,表情凄苦,抑郁症的神情,看着让人心疼。
母亲远离社会后,只关心自家人,偶尔还跟自己的兄弟姐妹有些来往,但是更多的是孩子和孙子们的生活。母亲用她有限的头脑,不方便的身体,竭尽全力的为我以及我的孩子贡献着自己的微薄之力。
当我想去美国读书时,母亲说放心去吧,你的女儿身边有我呢!
当时很多人都说,让一个半身不遂的老人带八岁的孩子太辛苦了,但是母亲对我说,“放心吧,身边还有你爸呢,而且妈妈愿意带,这样我感觉自己还有点用。”
我希望母亲觉得生活还有盼头,有存在感,我对她说,“全靠您了,没有您的支持和帮助,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母亲曾目睹了我最艰难的时刻,目睹了我的挫折、焦虑、以及奋斗,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太自私。
我学车时,母亲一下下将我的羽绒服刷洗干净,告诉我明天可以穿了。我至今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买一个白色的羽绒服,给母亲带来那么多的麻烦。
母亲那个时候相对来说,头脑还是明白的,但她每次叫我,会从老大一直叫到老小,叫完每个人的名字之后,才能把我的名字说出来,我笑一笑,不管怎样,最后她叫对了。
母亲忽略自己的存在,在我的印象当中,她从来没给自己过过生日,一次都没有,以至于我们都不知道她的生日究竟是哪天,直到她快去世时,自己有了时日不多的感觉,把我叫到身边,让我把所有家人的出生年月日,包括时辰写在一张纸上,写完了一大家子的每个人,我问,“妈妈,您自己呢?” 她才跟我说了自己的生日。
我当时想不通,为什么母亲要把她德意志强加于我,现在我明白了,不是母亲不愿意理解我,而是没有时间和能力顾及那么多。毕竟五个孩子,每个人需要一杯羹,即便母亲很偏爱我,我也不可能独占鳌头。
我切菜的时候,母亲永远都在提醒,手放的地方不对,你这样会切了手,你要把几个指头全部站立起来,形成握拳状,几个指头都鼓起来,这样你的刀上下的时候会有一个感觉,才能把土豆丝切好,切漂亮。
我以为是母亲在挑剔,但我自己成了母亲,才知道这都是因为爱之深切。
母亲在人生最后的日子,变得越来越平静了,越来越善解人意,似乎她的精力已经耗完了,她暴躁的细胞也都耗尽了,暴躁不起来了,母亲的铁拐棍儿再无法举起来,她敲不动椅子了,她是日渐枯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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