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X!孔X!”恍恍惚惚间一个尖冷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谁在叫?我极力睁眼想看清楚却睁不开。最近实在糟糕——又冷又饿太久了,3日?4日?不记得了。长衫老早换了一口吃的,讨个饭也抢不过手脚灵便的——简直就要死翘了。要说是在叫我,我是万万不信的,七亲八眷老早走散,哪个会来叫我这个讨饭的。
“这个穷鬼,叫真名都不晓得是他!叫绰号!”
“孔乙己!孔乙己!”
网图总算拎清,就是在叫我!我“哦”了一声,随之眼清目明:一黑一白两大长褂站在我面前!我一惊又释然:无常?我死了?读书人落魄到讨饭,跟狗抢食,狗还有一身毛好熬冻,我有什么?白胡子、断腿、瘪肚皮,死了倒是解脱!
“孔乙己,跟我们走。”黑大褂一边说,一边摸出一个绳索要来捆我。
“不当捆。他可是读过书的人,对他客气点。”白大褂赶紧说。
“又没有功名,还会偷东西,何必客气,哼!”
“虽然如此,且人高马大的,但五谷不分、四体不勤,实在是枉长白大,不必捆。”
一黑一白,一唱一和,完全无视我。
哎,读书人,读书人,没有一点功名,不事稼穑,也不懂营生,只会了一手好字,帮人抄抄书又没有几文钱,不偶尔窃点书砚,想饿死我啊?可恨丁举人,就为点笔墨,叫人打折了我的腿,明明都是读书人。现下倒真是饿死了!
不知是不是听到了我的心声,白大褂和缓地说:“孔乙己,你也不要怨恨,谁叫你落得这样的命呢?给你一个钟头,看看欢喜的,就安心跟我们走吧。”
“哼,自作自受,别想着去报复丁举人!”黑大褂举了举绳索冷声威胁。
看看欢喜的?
私塾?去看老先生教童子?“上大人,孔乙己,化三千,七十士,八九子,可知礼。”一脸严肃的老先生手执戒尺巡视领读着,恍惚自己已成孔大圣人。底下顽童跟诵“上大人,孔乙己,……”诵读完了,照例是描红,齐整整地研磨、摊纸、悬腕、落笔。写字自是比诵读容易,一笔一画看得清把得准,诵读却越来越难,读到“四书五经”,再怎么吃戒尺,也难成“七十二贤”,甚至连半个秀才都成不了!这地方有什么好欢喜的?不看。
本家?孔氏南迁过来,向来是绍兴一大望族。阿Q总得意洋洋地说“我们先前可阔了……”,他们赵本家却是极其不屑搭理他的。——“富在深山有远亲,穷在闹市无人问”,何必呢?孔大本家那,不愿看。
故园?父母老早故去,“君子远庖厨”,我不愿烧弄,也不事稼穑,只能典当家里物件了,渐渐就家徒四壁,阴暗破败。代人抄书,得来几文钱,也撑不了几日。偶尔趁抄书窃了笔墨纸砚,屡屡被发现而挨打,但也算是有个窝的讨饭佬。腿被打折后,为了活命只好求人卖了房子,这会儿,故园早就是“他园”了。不能看。
这一生似乎没什么欢喜过?也还是有的吧?……喝酒吃茴香豆。
网图“我想去镇口的咸亨酒店看看。”我朝白大褂说。
真神奇,再不必两只手臂撑地,如蚯蚓般挪动上身,也不必顾及蒲团断腿,当下我就到了酒店门外。
酒店还是老样子。当街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柜里面预备着热水,随时温酒。做工的短衣帮,傍晚散了工,花十文铜钱,买一碗酒,亲眼看着黄酒从坛子里舀出,看过壶子底里有水没有,又亲看将壶子放在热水里,然后放心靠柜外站着等温温的酒来解乏;也有多花一文,买一碟盐煮笋,或者茴香豆,做下酒物。穿长衫的,踱进店面隔壁的房子里,要酒要菜,慢慢地在坐喝。酒店里的老板和伙计,也还是原来的样子。
“你当初是在哪喝酒的?”白大褂问。
“哦。……柜子那。”我讪讪指了下。
“这地方有什么好欢喜的?”黑大褂问。
“喝酒啊,开心。温两碗酒,要一碟茴香豆,站着吃,很好。”我细细嗅了下久别的酒味,“何况,也只有这里,有很多人看得到我,愿意与我说些话。”
“呵呵,你是说那些喝酒的人看得到你,愿意和你说话?他们给你取半懂不懂的‘孔乙己’绰号,他们一看到你来就笑,要么逗说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要么揭露你又偷了人家的东西被吊着打了?”黑大褂冷笑道。
我不由争辩道:“窃书不能算偷……窃书!……读书人的事,能算偷么?那些短衣帮的话做不得数,不能和他们谈天的。”
“那你能和谁谈天?”白大褂问道。
“和孩子啊。像那个温酒的小伙计,我想他将来做掌柜的时候,账要会写字的,一问,他居然知道茴香豆的‘茴’是草头底下一个来回的回字,真好!可惜他没有热心学,不然我就教他回字的四样写法了。”
“呵呵。”黑大褂冷笑了声。
“还有邻居小句头,跟我关系不错!他们会来围绕我,我就把他们茴香豆吃,一人一颗。他们吃完豆,也不散,眼睛都望着碟子。等我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他们也不乱来的,当我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孩子们就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我有,你好。网图“孔乙己,要是你没钱,看你怎么买酒喝、买了茴香豆分分吃?你看那个粉板,你还欠酒店十九个钱呢!”黑大褂一下打折了我微微上扬的嘴角弧线。
是啊,有钱,管我是偷还是窃,有酒有豆有笑声,热闹是他们的,也是我的,虽然实在像冷饭头——肚饱心冷;没钱,……
“孔乙己,时辰到了,跟我上路罢。”白大褂同情地看着我,迈入一无所有的苍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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