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哺站在阳台上,朝着远方按着手机快门,留下几张零星灯光的城市照片。她并没有意识到我在一旁,直到同舍室长叫着她的名字,诗哺才转过头来,“老师,不好意思,我……”言语和表情带着愧疚。
诗哺是班上唯一的彝族女孩,黑发露额,红颧灿容,带着大凉山的豪迈与热情,而之前的她并不是这样。
夏末炎潮未褪,学校里新的一届新生开始报到。我望向长长的队伍,也看到了排在队末慌张的诗哺,她紧紧提着两袋看似很重的包裹,热气将她脸颊烧得更红,汗水顺着耳腮流下。当时,她并没有急着走报到流程,而是跟着一个高挺的年青人观望,让我颇不自在。
棚内很闷,我接待了一拨又一拨新生,办理完一道道入学登记手续已是疲惫不堪,正是案前无人时,诗哺和那年青人一同走了过来,打搅我休息的美梦。
她走到我面前,低着头很拘束,半天没有发出一点言语。
“同学别怕,你叫什么名字呢?”我试着鼓励她。
天气似乎更热,她的额头不住地渗出大颗汗珠。
“老师,她叫诗哺,瓦扎诗哺,我们是凉山州来的。”一旁的年青人抢话。
我习惯性地打量起他,将我的疑惑抛了出来,“你跟她什么关系?”这年头被帅哥骗的女学生太多。
“我是她舅舅,老师。”
从年青人肯定的回答和并不复杂的面部表情我大致放心,而诗哺还是没有开口说话。
“嗯,我知道了”我把头转向诗哺,再次鼓励她,“诗哺,新的生活即将开始,你要做好准备哟!来,跟老师介绍介绍自己。”
诗哺还是低着头不说话,我眉头一紧,耐心也随着一股侧吹的风飘走。
年青人似乎察觉到异样,急忙接话:“老师,不好意思,她第一次出远门,很陌生,很紧张,我来帮她办吧!”
“不行!得她自己来。”我的语气似乎带着夏天的脾气,但这是规定,入学手续和信息登记要学生自己写。诗哺虽然没说话,但在我机械重复的指引下填完各种手续,接着我告诉她们下一个要去的地方,示意她们登记进入宿舍。
报到的那天诗哺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让我既郁闷又担忧。这是我与诗哺未交谈的初见,让我很难想象现在乐观坚强的她当初是多么羞涩和惶恐。
我止住诗哺的道歉,询问她在阳台上做什么。
诗哺高兴地给我看了几张照片,普通的照片,像素很低,麻麻杂杂,诗哺说那是她家的方向。晚上, 我和诗哺在宿舍的阳台上聊了很多,我喜欢这种畅快的交流方式。诗哺说她每次来阳台都会想家,因为阳台朝着家的方向,她想妈妈,想亲如父亲的舅舅,想那片荒芜而热忱的土地。但我也从诗哺的眼神中读出了迷茫,我想那一刻,诗哺在担忧她的疾病。
“老师,好热,我们好凄惨!”
“老师,我感觉我在燃烧!”
“老师,还有好久结束啊?”
……
我已经习惯学生天天叫嚷,军训就是这样,搭配着好天气更“佳”,不仅是学生,教官、老师都觉得很痛苦。但这是每一届新生必经的磨难,只有一次次响亮的口号,笃定的步伐,学生才能学会坚持,懂得纪律,练出集体意识,她们能学到的远远多于流下的汗水。这抱怨对于千禧年后出生的少女们来说也很寻常。
诗哺在连队里很醒目,站姿不标准,正步不整齐,教官教导了很多次都没有效果,让我觉得她并没有认真对待军训,因为想偷懒的学生太多。
一天晚上,当她站在我面前要求请假休息时,我直言驳回,她眼噙泪水转身要走。可我立马觉得不对劲,我叫住她,等她转过身来我才发现诗哺的问题——她额头上全是汗水,一滴又一滴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流下,手臂上亦如此。
我搬来凳子,让诗哺坐下休息,她向我吐露了心声……
南美洲的古印加王国的人民在外出狩猎时会在居所附近的地上挖上一个个深坑,将孩子丢在坑里以防跑丢。诗哺5岁的时候便是这样落下风湿——严重的风湿。诗哺的父亲比母亲大10多岁,婚后一直家暴,在诗哺3岁的时候提出离婚,诗哺被分给妈妈。家中无长者,要强自立的妈妈一心操持家中用度,外出务农时用这种“残忍”的方法在将幼小的诗哺放在坑里,一放就是一整天,长久如此,诗哺受尽了土地的湿阴之气。
我有点可怜这个孩子,从小就没有父爱,从小就受病痛折磨,我问诗哺:“发病的时候疼吗?”
诗哺低着头哭了起来。我马上为我愚蠢的问题而后悔,无知的提问触动了孩子敏感的神经。
“痛,感觉要爆炸了。”诗哺的话简练而扎心。我回想起我的童年,父母有关爱,长辈有关心,衣食无忧。而在我眼前,我的学生,我可怜的孩子诗哺,从小便无享父母相合之欢,忍受着正常成年人都难以忍受的疼痛,强烈的对比让我无比疼惜。
第二天,我也联系到开学带诗哺报到的舅舅,在他口中,我得知诗哺的病很严重,不能久站久坐,发病的时候又疼又麻,在他们当地请的老中医,采山上的药草煎上中药又喝又泡,才稍稍缓解,可也得药不离身。
我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诗哺在学校里怎能熬药?在学校里,蒸煮电器属于违禁物品。
情况不对!我马上叫来诗哺寝室的室长,她告诉我诗哺每天用开水泡中药喝。
“这怎么能行,你们怎么不向我报告?“
“诗哺不让说,她怕给您添麻烦,诗哺还让我们替她的病保密,她不想因为疾病得到大家过多的怜悯。”
我知道了,诗哺是想坚强的活着,以一个有疾病但不愿被过度同情的正常人般坚强的活着。尽管如此,我还是强行要求诗哺在我的宿舍煎熬中药,而每一次熬完,诗哺会把厨房收拾得干干净净,我几次拒绝,她却始终这样。
一段时间的调养,诗哺的身体终于有所好转,她喜欢在阳台上望着家的方向,近处是模糊的城市,点芒状的光,远处却是心之所向。我知道,诗哺家中有位残疾的妈妈,她在拉扯诗哺长大的同时落下了残疾。诗哺的梦想一直是成为白衣天使,将爱与奉献带给患者病痛的人,她的梦想简单而伟大。
然而,老天爷还在为难这个小姑娘。
诗哺学习很认真,可每次的成绩不尽人意。直到一天早上,诗哺同舍的室长扶着她来到办公室。我们才知道诗哺欺骗般的坚持,她的坚持让我们以为她的病情好转,而今天,她坚持不住了。我明白诗哺的想法,正如有一天她在社交平台更新的状态:宁愿一个人在雨中奔跑也不愿悠闲行走。我想起了诗哺开学报到那天是自己提着行李包裹,不要舅舅帮忙。
诗哺不得不休学,她必须好好调养一年……
今年九月,我相信她会重返校园,带着她的坚持与梦想,相逢在三角梅下。
后文:
诗哺在治疗期间一直默默关注着班级的动态,也经常回学校找我聊天,她舍不得这里。诗哺的病情真的好转了,今年转入下一年级继续完成她的学业。
诗哺并没有责怪妈妈,相反,她爱着保护着她,但她的妈妈却一直不能原谅自己。
诗哺的舅舅是这个家庭的支柱,人又帅又高,是村里唯一的大学生,为了姐姐和侄女,一直在成都挣钱打拼,至今未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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