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形象一旦被词语固定住,就给抹掉了。”波罗说,“也许,我不愿意全部讲述威尼斯,就是怕一下子失去她。或者,在我讲述其他城市的时候,我已经在一点点失去她。” ---卡尔维诺 <看不见的城市>
“来,来,来,把手给我!”
你一边说着一边从包里掏出一小只旅行用香水瓶,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就“哧,哧”朝我左手手腕上喷了两下,一阵微凉之后,空气中那一团香气就散开,进入呼吸。 清新的水果和花的混合香,但不甜腻,仔细辨认了一下,应该是葡萄柚和佛手柑的味道。
凌晨二十七分,机场国际出发大厅的24号安检入口前,离你的航班起飞还有不到一个半小时。
你的眼神在等待我的回应。
“挺好闻的!”我下意识地提起了手腕,闻了一下,然后看了下表。
“是吧,我特喜欢。比我以前用的那款更好闻。那天试完就直接买了,还是100mL的,感觉就是那种特别熟悉的味道,跟我很搭!”
接着我们又恢复到先前的状态,直到沉默被机场广播打断。
“好了,我该走了!”放开行李推车,你转身对着我,张开双手。
我顿了一下,迎上去,手臂伸到你的背后,收拢,变成一个深长的拥抱。
月光下,海水同时冲上两岸的沙滩,溅起浪花,再慢慢退下。
“一路顺利,多多保重。”
“嗯,知道。”
等手松开,你整理了一下头发和挎包,转身推起行李车朝入口走去。我站在原地,望着那扇门打开,你推车进去,门合上。拖起随身行李箱,我也转身离开。机场巴士站就在大厅外。
尖锐的刹车声拖了足足几米远车才停下,我回到了两个小时前同样的位置。先前两个小时存在过的凭证就是它清空了整条街上的人。 幸好这南方城市的冬夜还算不上太冷,只需要缩一缩衣袖,跺两下脚就舒坦了不少。行李箱的轮子被大理石街面的花纹胳到,发出规律的声响,在此时显得过分的吵闹。
马路对面黄色的M型招牌还亮着。推门进去,厚浊的空气和音乐一起扑过来,眼镜片和耳膜同时被蒙住了。胡乱点了两样吃的,端着托盘上了二楼,找一个角落坐下。身后有根柱子, /我把凳子向后挪了挪,身体往后靠。椅背正好搭在柱子上,斜着躺下,身体正好处在一个平衡状态,停留在跌落前的一瞬间。
伴着这有些嘈杂的背景声和饱腹感的气味,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更准确地说,是我的身体熄灭了显示器而已,意识还像CPU一样在飞速转动,渐渐摆脱身体的牵绊,时空被降格到更低的维度。无数种味道被卷入这个意识的漩涡,每一种都是一个携带时空信息的指令,瞬间将我拖拽过去。
薄薄的杯壁轻轻地碰了一下,发出清脆的“珰”的 一声,酒香顺着这个声响,飘进空气中,慢慢散开。身体自然蜷缩在沙发里,赤着脚,累积了一天的疲惫感和被雨点溅起的尘土气味已经被洗去,头发还没有完全干,一束束地抱在一起。随手推开一半窗户,风即刻吹起薄薄的窗纱,遮住了脸庞。外面雨已经停了,斯迈拉迪纳的那些紧密挨在一起的房子被一层层半弧形的运河河道环绕,向外扩散开来;
多雷顿的周五晚上,正对着格洛特.柯克教堂的这家老牌餐馆必然是一座难求。不过服务并没有因为满座的缘故而有所怠慢,甜品端上来的时机恰到好处,热蓝莓酱只融化了冰淇淋球的最外面一层。含一勺在嘴里,一半冰冷,一半温烫,口腔里充满奶香。不自觉地抬头,目光顺着满墙的书架,落在头顶的那架双翼飞机模型上;
伊莱河上的一艘游船载满欢庆的人群,歌声,笑声,喇叭声响彻河流的两岸,河边躺在草坪上的人们也不时用口哨和掌声回应。旅行者不经意地闯入这场庆典,兴致也不明就里的高涨起来。沿河岸走累了,找一家餐馆外的座位歇下。桌上木架里六杯金啤整齐地站成一排。杯子的最上层没有多少啤酒花,气泡从杯底加速上升,直直地升到杯口,在阳光下炸开;
皮拉朝东一侧的崖边餐厅,露台西南角落的座位,从屋顶垂下的绿萝和桌上的烛火一起被傍晚的海风轻轻摇曳着。脆挺的生菜裹着厚重的一层芝士,上面淋足了果醋,被牙齿压断,同舌头上的每一个味蕾亲密纠缠。突然,悬崖往里迅速地消退,座位半悬在空中,紧接着自由落下。
“砰”地一声,身体剧烈地抖了一下,差一点摔倒。赶忙收拾好窘态,把椅子恢复成原样。看一眼时间,又望向窗外。灯光把店内的场景投射到玻璃上,和外面暗淡的街景重叠在一起,像重复曝光的胶卷上的斑斓影像。
粗略地估计了下时间,差不多也该起身了。刚一推门上街,就差点撞到一伙年轻的男男女女,十七八岁的模样。男孩们手里夹着香烟或者啤酒,女孩们则像自己怀里的玫瑰花和礼物一样被紧紧搂着,一起嘻嘻哈哈转过街角。然后,从他们消失的街角出,开出来一辆洒水车,车顶的灯和街边的行人指示灯节奏一致地闪着。环卫工端着水枪,朝街面上的枝叶,瓜果皮,烟火碎屑用力地冲刷着, 抹去今晚狂欢的最后印记。一个易拉罐被水流冲得老远,蹦蹦跳跳地滚到我的脚边。原本想一脚把它跺扁,一转念还是从它的身边绕了过去。
一辆的士看见我招手,远远地慢了下来,停在路边。
“师傅您好,去火车南站,谢谢!”
车子绕了几个街道,上了跨江大桥,桥上的斜拉绳索和路灯往车子身后一一滑过,节奏和电台节目一样无聊单调。我把头依靠在窗户上,身子斜在后排座位上打起盹。江面上的风从车窗的细窄缝隙里钻进来,轻微地拍在脸和脖颈上。
早晨时分,彼萨格拉门附近的多莱萨旅馆里,有人醒了,轻轻掀开被褥的一角,起身下床。蹑手蹑脚地走进卫生间,暗暗地用力推开厚重的百叶窗.阿尔卡拉城堡安静地矗立在对面的山顶。晨雾从山下的泰加河面孕育,弥散在整座多莱萨老城里。雾气飘了进来,落在踩着冰冷地砖的脚背上;
坐不到不到五分钟,Cassie海滩晌午的阳光和海风就把之前在海里扑通时留在身上的水珠蒸发得一干二净,只留紧贴着皮肤的一层无法察觉的盐的软甲。不经意间,风止住了,遮阳伞,丝巾和棕榈树叶间都找不到一丝踪影,单剩下炽烈的阳光投射下来。头皮和背上的皮肤被留存下来的软甲紧紧地抓着,头发和汗毛似乎有被烤焦的味道;
双人桨的橡皮艇从横跨瓦卡纳湖面的桥底下穿过,朝着Verdon峡谷上游方向行进。贴着峡谷的两边,溪流沿着陡峭的岩体落下,汇成大大小小的瀑布,水流拍打在底部突出的岩石上,形成一道道水帘。船从水帘下经过,清洌的山泉就从头顶浇下来,仿佛刚才从桥面上跳进湖底一般,不由自主地打个冷颤。
从出租车上下来,直奔车站的进站口。门口的安检通道连通着候车大厅和外面两个不同的世界,一个还在冷清的夜里沉睡,一个挤满了攒动的人群。长椅上东倒西歪地躺坐着各色行李和男男女女, 由此往上直至十数米的屋顶只剩空旷的气体在明晃晃的亮光里流动。检票入口处的红色跑马灯滚动着一连串的数字,这些数字将人群划分开,又聚拢到一起,然后引导他们依次通过那扇门,融入到夜色中。
列车动了,一路往北进发,把城市的灯光霓虹狠狠地丢在了身后,一头扎进了面纱一般的雾色里。楼群渐渐不见了,更多土地河流的真相显现出来,接着是被分割成小块儿的农田以及毗茵他们的山陵在浓薄渐变的雾气里,半梦半醒。沿线的整片整片树林现身了,树干纤细,枝桠很少,最高处是一顶暗绿的树冠,偶尔会有条灰白色的土路在林间闪出。路的另外一端连接的是一些低矮的房子和聚集而居的人们。村庄的名字应该大多平凡普通,能存留在记忆里的时间和他们从火车窗口滑过的时间一样短。记忆是否也如同这片森林,每一条神经连接的片段就和这些村庄一样,散落其间。气味,声音,感觉会在不经意间找到入口,顺着路的指引,再次唤醒并重新发现那些隐蔽起来的时空,人物,事件。
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外面的雾还没有散去,也有可能是散不掉的霾,灰白的一片。天地之间的那条分界线也被抹去。枯的树木,干涸的河道,未完工的高铁桥墩,田野中的矮屋和其他的一切自然的,人造的景观肆无忌惮地堆砌在蹩脚画家的画布上。
给手机插上耳塞,打开电台应用,一阵搜索调频的噪声之后,伴随着舒缓的音乐,有个声音在耳边念了起来:
“当你启程前往伊萨卡
但愿你的道路漫长,
充满奇迹,充满发现。
……
但愿你的道路漫长。
但愿那里有很多夏天的早晨,
当你无比快乐和兴奋地
进入你第一次见到的海港:
……
让伊萨卡常在你心中,
抵达那里是你此行的目的。
但路上不要过于匆促,
最好多延长几年,
那时当你上得了岛你也就老了,
一路所得已经教你富甲四方,
用不着伊萨卡来让你财源滚滚。
是伊萨卡赋予你如此神奇的旅行,
没有它你可不会启程前来。
现在它再也没有什么可以给你的了。
而如果你发现它原来是这么穷,
那可不是伊萨卡想愚弄你。
既然那时你已经变得很聪慧,并且见多识广,
你也就不会不明白,这些伊萨卡意味着什么。”
看了眼时间,接着把手腕凑到鼻前,嗅了下,玫瑰和香草的味道,虽然已经很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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