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 见
她不过三十而已,准确地说刚刚三十岁,这是我遇见的一个罹患乳腺癌并被切掉右侧乳腺的年轻妈妈,这是她的另一个标签,她的孩子才一岁半。她刚刚做完化疗,惨白的鞋拔子脸上长满触目惊心的痘痘,五官倒是齐整,疏眉,大眼睛,就是盛满了忧郁,流露目光怯怯的,仿佛下雨天偏没带雨伞出门,只好小心翼翼地挨着别人的屋檐走,把自己的身体蜷缩成一团,恨不得有一个完整的核桃壳装的下所有的自己。她微微笑着,下颌微微地上翘,仿佛有一个无形的钩子随时都可以叼起她来,随时仓惶离场。她的丈夫陪着,小平头,圆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他们侃侃而谈地回答护士的问询,没有一丝隐瞒,仿佛在说着一桩跟他们毫无关系的事情。我们愕然了。这么年轻就生了一场说走就走的大病,她的生命已经成了一个千疮百孔的窗帘,拉开还是不拉开,都看得见天堂的天使扑闪着翅膀,逢人遍讲,欢迎光临。
一个护士小声问我,乳腺癌有啥症状呢?她这两天胸部也隐痛,休息了我也要到市里检查下。我笑了笑说,害怕了,惺惺相惜了吧。对,跟她一样的年纪,好害怕。她帮病人做皮试。突然来了一个打扮得很妖娆的女人,瓜子脸上擦着厚厚的粉,精心刻画的眼睛,浓重的眼影,逼真的眉毛,无不昭示着她有一个生气勃勃的浓抹重彩的人生。她自称是病人的姨。
她坐在病人身边,一边摩挲着她瘦成纸板的身子,一边嘘寒问暖。我并不反感她表露自己对病人的同情与劝慰,只是她一点都不考虑病人的感受,声音洪亮,而且有一个高八度的飘着的调调儿,她自己分明是被吓着了,声音都提高到岌岌可危的边缘,前边就是万丈深渊,声音跌下去也是没有回来的。开始旁边的病人突然都没了高声喧哗,都安静下来,听着那个热心的姨一一遍又一遍地高声劝慰,没有多大的事情,你那么大的手术都挺过来了,还怕这么一桩小病,打打针,三五天就好了。丈夫也在一旁附和着,并且说,她都好几天吃不下饭了,老是说为什么自己都那么多事,一头没了又生一头。她的姨抢过话头说,不过是下面生个火疖子,万一不消,就切掉它,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病人含着笑听着,眼睛里水汪汪的。
我们帮着量体温写病历。大约半个钟头过去。她的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继续在走廊里高谈阔论,恨不得把所有人的耳朵,所有人的眼睛都吸引过来。我看见病人的老公没了踪影,别的病人起来关上了病房的门,有的突然把手机里播放的视频声音开得老大,大有盖过她的姨的风头的意思。
我实在看不下去了。走过去阻止她的演讲,轻轻地提醒她声音小些,并说,你劝慰病人可以理解,但不要高喉咙大声的,你考虑过没有,她是否介意你这样广而告之地让所有人都知道她是一个乳腺癌患者,你帮她贴上这么一个标签,是想换来廉价的同情,可是同情过后呢,大火过后的凄凉你能帮她收拾吗?也许她并不需要陌生人的同情,她需要的也许是尊严,你弄碎了一地的自尊,如何捡的起来。
她的姨闭了嘴,一脸的惊慌失措。患者倒是拍拍她穿着黑色防晒衣的胳膊,微笑着说,没关系的。我转身离开,她的姨才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张口结舌地说,我知道了,谢谢提醒,花儿,你不会怪姨的粗心大意吧,我只是想劝你想开点,没有让大家都知道你隐私的意思,你可要原谅我哇。
她的花儿笑了笑,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她一直呆到花儿的老公再次现身,提来热气腾腾的豆浆油条,她才搭讪着离开。
我的话也许重了点,可是像这样把别人的痛苦当做一件新闻到处播讲,我想是不恰当的,劝慰别人的悲伤,应该是悄悄地讲,和风细雨,润物无声,应该是一道温暖的光,一缕轻柔的风,而不是把别人结了痂的伤疤在众目睽睽之下扒开来,供人瞻仰品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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